4 月 8 日,上海确诊病例 1015 例,无症状感染者 22609 例,其中 420 例确诊病例为此前无症状感染者转归。上海本轮疫情新增无症状感染者已超 10 万例,包括感染者的密接也均落实集中隔离观察。
上海集中隔离点医疗救治组组长、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临时集中隔离收治点总指挥陈尔真在 4 月 1 日接受人民日报采访时表示,如果未来无症状感染者量太多的话,有条件可以居家隔离,当然要配合居家管控的一些措施。
目前上海已建成方舱医院 100 多个,床位数 16 万多。根据《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九版)》要求,轻型病例实行集中隔离管理;普通型、重型、危重型病例和有重型高危因素的病例应在定点医院集中治疗,《方案》未对无症状感染者有明确要求,截至目前,上海市以轻症的标准集中隔离管理大量无症状感染者。
从中可见,上海对集中隔离投入的医疗资源较多,大量无症状感染者被收治。有关于「是否要让无症状感染者由集中隔离改为居家隔离」众说纷纭。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公共卫生学院流行病学系系主任张作风教授曾建议,以自我采样来取代群体聚集采样、对密切接触者和轻型病人,以居家隔离来取代集中隔离。
那么,在上海施行无症状感染者居家隔离是否可行?可能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丁香园请到资深感染病专科专家缪晓辉教授,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佑安医院感染综合科主任医师李侗曾,清华大学万科公共卫生与健康学院、法学院教授王晨光,为大家解读。
一、让无症状感染者居家隔离,能否缓解当下的医疗挤兑问题?
一项柳叶刀研究显示,在医疗资源不足的情况下,集中隔离可能增加医护人员感染风险,甚至可能进一步导致医疗资源危机。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佑安医院感染综合科主任医师李侗曾:目前集中隔离点的床位不够,居家隔离的确可以缓解床位不足的问题,减少消耗医疗资源。
但重要的是,不知道多少人会从「无症状」转为「有症状」,这个过程可能仍需要医护人员评估,有症状的人有医疗需求,可能需要医护人员上门服务,这时仍会消耗医疗资源。
同时,对其他资源的消耗也不一定会减少。居家隔离需要解决很多问题:例如如何避免传染给家人和邻居,如何保障感染者不外出、不接触其他人,如何保障食物或者日用品供应链,甚至垃圾处理问题,这些都需要严格管理,社区的压力会比较大。
如果让无症状感染者居家隔离,可以缓解很多人的焦虑。现在新冠对年轻人健康影响比较小,很多人对新冠的担心焦虑更多来自被隔离的担忧,对自己工作生活影响的担心。如果允许居家隔离,这方面的焦虑会小很多,社会上很多人的抵触情绪会有缓解,也有利于减轻方舱的压力。方舱可以留给轻型病例,床位不会那么紧张了,能改善一下硬件,隔离条件也会好一些。
但是居家隔离需要有条件,而这个条件比较重要,不能一刀切,需要有关部门制定详细指导意见,满足什么条件可以居家隔离,或者自己社区来评估是否可以。
因为我们私下也听说有些社区确实这样做的,一开始没有隔离床位,感染者在家隔离(有症状),后来有床位后,也是问感染者是否愿意去,如果想去,去联系 120 转运,如果不想去,可以继续居家隔离。
清华大学万科公共卫生与健康学院、法学院教授王晨光:单纯从理想模式角度看,居家隔离模式的确能减少耗费社会资源,也减少对公众健康的危害。但这只是非常理想化的设想。
除了从理想化角度考虑问题,还要结合现实社会环境和条件考虑,尤其是制定政策。现实中的「居家隔离」仍有许多条件,例如居住环境和空间要有利于「隔离」,最好要居住在单独的住房、完善的家庭医生网络等。
资深感染病专科专家缪晓辉教授:具体能否缓解医疗挤兑问题,要看配套手段的调整。
开展居家隔离和改变全民核酸检测策略要同步进行,否则就不能缓解挤兑问题。现在医疗挤兑已经带来了急重症看病难的问题,因此居家隔离和方舱医院两者之间可以缓步调整,不要一刀切,逐步过度或两者并存。
可以事先做一些科普宣传,给民众有一个心理准备。另外,给居民以选择权:告知居民,根据他的年龄、基础疾病情况、家庭居住环境、同住人口数等,可以考虑居家隔离,或者说符合居家隔离的条件,让居民自己做出选择。如果不愿意,则转送到方舱医院。有了这些铺垫,有了可选择权,这就既给居民心理准备的过程,也给予政府协商、准备、探索和观效以过度的时间。
根据我个人在生活中接触的情况估计,如果依据在《缪晓辉教授:对疫情防控的 7 点建议,关注和解决额外死亡问题刻不容缓》文中提到的,符合居家隔离的条件的人(年轻无基础疾病的轻症患者居家隔离;未被感染者、基础疾病未得到有效控制者、及 70 岁以上老人采取家庭内反向隔离),让这些人来做个选择,预测超过半数会选择居家隔离。
二、居家隔离需要满足哪些条件?
王晨光教授:如果家里人口较多,住房面积很小,实际上是无法居家隔离的。当然,如果说家中有独栋的房子,或者说家里可以单独居住,则是可以的。但和同栋楼中他人共用一个楼梯或电梯,仍有交叉感染的可能。
这一点和国外的情况有所不同,例如美国,人口密度不大,居住都比较分散,相对距离比较远,那么就适合居家隔离。
李侗曾医生:居家隔离最好是独自居住,或者有单独的起居室和卫生间。通风需要是独立的,污水要经过消毒后处理,能够有社区工作人员监督、落实居家隔离政策,并保障隔离人员的生活物资,规范处理隔离人员产生的垃圾。同时,还需要家人和邻居都能够接受。
居家隔离的实现不能是一刀切,例如有些小区不具备居家隔离的条件,如果硬是要求这样的小区也居家隔离,那社区的工作人员压力就很大。各个社区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评估,包括物理屏障能否保障等等。毕竟居家隔离的最大压力可能还会落在社区身上。
缪晓辉教授:如果要居家隔离,建议重新思考无症状感染者的定义,现行的标准并不符合传染病的经典定义,比如感染者出现发热、咳嗽、味觉丧失,怎么可以确定为「无症状感染者」呢?难道发热和咳嗽不是症状?何况这些明明有症状的人,没有给人家做胸部影像检查,怎么能知道肺部没有炎症呢?
所以居家隔离者,除了考虑前述基础疾病等综合因素外,需要考虑安全性问题,要在排除了肺炎之后才可以无症状或轻症感染者居家隔离。
三、如何管控居家隔离人员?
BMJ 在 2021 年 11 月发布了研究,根据八个国家经验调查,长期采取积极管控政策后,国家失业率会升高,产生的潜在经济成本较高。因此研究认为,将可接受的社区传播水平和高疫苗接种率结合,才是更好的可持续方式。
李侗曾医生:目前,从物理上尝试过电子门锁,比如隔离人员开门会自动通知社区工作人员,方便进行检查监督。除此之外,对居家隔离人员进行说服教育、动员等等。
另外,还有法律的保障:追究违反防疫政策者的责任,给予处罚,立案侦查等。但上海人口众多,实际施行起来仍有难度。如果突然放开,光靠法律震慑及追责,成本仍比较高。
所以,预防性说服要在前,同时有违反的人员可以去追究他的责任。
缪晓辉教授:不必担心隔离人员私自外出的问题。隔离人员外出,无外乎因为生活保障无法解决、就业存在问题、背负养家糊口的经济压力、患其他疾病需要看医生,我甚至接受过家中老人过世而要见一面的咨询。如果把这些实际问题解决好、生活得到充分保障、必须「外出」的做好各种防护,居家隔离的依从性会大大提升。
我们现在做大规模检测,一会儿新冠病毒核酸,一会儿抗原(比如我们小区今天 6:30 就要求做抗原检测,下午又要求核酸检测),是要耗费很多人力成本、试剂成本、检验成本、运输成本和网络成本等的。
如果采取居家隔离,在极大降低成本的同时,还可以尽快恢复生产和「促生产」,那么把节约来的的钱、生产出来的钱,用在志愿者、各类援助人员,甚至用来补贴被隔离的低收入家庭,这个成本 / 效益比,可想而知。
我认为中国人的整体素质不能被低估。有时我们看到居民发生一些过激行为,其实也是由于前期保障工作不到位,居民被逼无奈而已。
四、同样要求「轻症居家隔离」的香港和新加坡,为什么死亡率却有很大的不同?对上海有什么启示?
2021 年 8 月,期刊 Sustain Cities Soc 发表的一项研究显示,根据综合调查 250 余个城市后统计的数据,在疫情最初,居家隔离的效果不如集中隔离。然而在疫情发展过程中,居家隔离的感染率与集中隔离下的估计值逐步趋于一致,表明在实施后期,二者管控的效果相似。并且,居家隔离对公共资源的依赖最小,更适合可持续的发展。
王晨光教授:香港的死亡率较高(据报道,截至 4 月 6 日已逾 8000 人),主要是防控机制不完善,能力不足。一方面由于部分香港市民对政府的不信任,让政府的能力打了折扣;另一方面,香港的居住环境密集,实现真正的「居家隔离」也比较难。加上对于新冠病毒的认识片面,重视不够,还有很多人未接种疫苗,也导致了死亡率会更高。
而新加坡的社会治理严格,我们都知道平日连随地吐痰都不行。因此在新加坡施行居家隔离政策,有配套的医疗服务、社会管理、小区居住环境与之相应,老百姓的依从性比较高,绝大多数人会遵守社会管理。我们国家不少地方民众的依从性就相对会低一些,例如现在还有隔离人员翻墙逃跑、瞒报行程等事件发生。
从上海的情况来讲,不能单纯看国外的政策而盲目对比,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国情。从 2020 年至今,我国防控政策一直在根据实际情况逐步调整。这些都不是拍脑袋能决定的,而要考虑其中的科学性和现实性。居家隔离政策好不好,不能简单从概念出发下结论,不可采取非黑即白的表态方式决定。
上海当前最重要的,是控制感染人数,恢复社会基本的生活秩序,而居家隔离与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目前采取隔离治疗、全社会筛查的政策已经有一段时间,贸然转轨会带来更高的社会成本。坐而论道不是不可以,但要考虑到它的科学性、可行性和实操性。
以后的防控措施是否会转变,这要看具体情况,当前不能凭主观判断。倘若不考虑现实也不考虑后果直接放开,可能反而造成感染者激增,导致一部分人重症,甚至死亡,那样的话,社会情绪又会转变。
因此这并不是简单的概念争论,而是一个社会行动,关乎民众的健康甚至生命。
五、当前是否具备推行居家隔离的客观条件?
李侗曾医生:目前还未具备。将来,也可能是今年的冬天,例如药物供应比较充足、不再出现新的变异株,Omicron 保持如今的病死率,有可能会考虑施行居家隔离。
目前我觉得可能很难保证是真的是居家隔离,也很难保证家人邻居都能接受。既然目标还是动态清零,管理上来说,可能不敢去执行居家隔离这个政策。起码上海的疫情还不能执行,目前还是要尝试用集中隔离的办法来实现动态清零。
缪晓辉教授:其实我们之前做过封控管理措施,很多人都已经经历过「居家隔离」,就是所谓的足不出户、小区封闭管理,民众早已习惯了。在上海市,连续封控超过 4 周的居民很多很多,筛选出来的需要进一步隔离,而不是把整个小区继续关闭。
另外,可能面临一个问题,即「邻里关系」,这就需要我们街道和居委做过细的工作,要医学专家做好每人都能知晓的科普工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截止 4 月 9 日,上海市各种类型的新冠病毒感染者人数达到 16 万,但目前仅有一例重症(具体病情我不知晓),我们可以用事实和数据来安抚民众,克服居民的恐惧心理。
必须正视的另一个事实是:在拐点没有出现之前,我们新建和改建方舱医院的速度和产能真的跟得上吗?方舱医院的设施和医务人员的配备数量跟得上吗?方舱医院内部运营成本和外部配套运营成本是否有计算?
顺便说一句,很多外地来沪驰援的医务人员,且不论他们有多少辛苦,多么不便,只说他们当地的医疗资源的挤兑,对当地的民众带来多大的次生影响?如何做好平衡,尽可能减少挤兑?
方法可能有多种,现阶段实施居家隔离与方舱医院相结合,是一个选项。为何要谈居家隔离这个话题?是为了打好持久战。
王晨光教授:现有条件下,大多数人家里并没有居家隔离的条件,大家进进出出都是一个单元,都用一个电梯,人口密集,居住集中。另外还有就医问题。目前家庭医生网络和分级诊疗等制度尚不完善,居家获得医疗服务和就医仍有很多问题,长期形成的到医院甚至三甲大医院就医的习惯不可能立即改变,大家必然要外出。
像国外那种居家隔离,中国尤其是在超级大城市内,人口密集,很少人有这个条件。我们要根据实际情况去做科学的安排:社会条件、医疗条件、服务环境、后勤保障等等,都要考虑,因此不能用非黑即白的态度去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否则容易导致社会的焦虑乃至无序。
在不具备居家隔离条件时,非要去施行,那实际上就是放手不管,最后会无法控制。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看不见、传染速度快的病毒,而且感染了也无症状。绝对控制恐怕很难,但是不能放弃控制,而是要在科学规律基础上不断优化和调整有关措施。
大家应该齐心协力,共同想办法去解决。所以不赞成那种用负面情绪去掩盖问题的炒作。科学有序防控应该是最基本的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