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读者在读到归有光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一句,周身就仿佛触电了一般,感觉“于我心有戚戚焉”。如果再多一些文学素养的,就会不自禁联想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句。
如果树木会言语,一定会是“到底意难平”的(尤其是柳树):不知何故就成了人类几千年来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意象”,而且都是和离别、年龄等感伤情绪相关。
这次,就让我们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一句拎出来,聊一聊这个被越玩越高级的“文学梗”。
和这一句相关的作品,有南朝时期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南北朝时期庾信的《枯树赋》,南宋时期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姜夔的《长亭怨慢·渐吹尽》,还有现代白先勇的《树犹如此》。
它们在描述“树”的“如此”时,都有哪些不同?
01 桓温:“树犹如此”典故的鼻祖
桓温金城泣柳的典故最先出自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这段话直接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桓温北伐的时候,经过金城,见到了自己以前担任琅琊内史时种下的柳树,如今全部都已经有十围粗了,于是他很感慨地说道:“树木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最后攀折柳条,泫然落泪。
读到这一段,我们能感受到桓温明显是在感慨时光流逝。但是再细细品读,又会觉得“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句,可以有两种理解。
第一种理解:人与柳俱老矣
桓温在咸康元年(335年)出任琅琊内史,而他二次北伐时间在永和十二年(356年),期间隔了21年。出任琅琊内史的时候,他还是个24岁的青年人,而到了第二次北伐,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21年的时间,足以让亲手种植的柳树,逐渐长大变粗,最后逐渐衰老枯槁。
所以,桓温说的“木犹如此”,“如此”指的是柳树逐渐变老了,就像是老年人枯瘦的脸庞一样。
如此长寿的大树,都变老了,而人又岂能忍受岁月的消磨?
第二种理解:杨柳依依,人垂垂老矣
刘义庆在《世说新语》里面,是这样写触发桓温感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情境的:桓温看到昔年种的柳树,都已经有“十围”粗了。这里并没有说明当时的柳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十围”粗的柳树,可以形容枯槁,也可以是杨柳依依。
据了解,柳树的寿命大概是150年,而桓温二次北伐时看到的柳树,也不过是种植了二十来年的光景,可以说当时的柳树正值壮年,所以大概并不是读者所想象的“垂垂老矣”的样子。
既然是这样,那么桓温所说的这句话就要有另外一番解读了。桓温21年前种下的柳树,都已经有十围粗了,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圆满的结局。而此时45岁的桓温,还没有帮助国家完成统一,还未能建功立业,这一项任务还处在非常原始的状态。当年种的柳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长成了一片森林,而它们的主人,却依然一事无成,怎叫人不感慨万分!
在这里,我们必须要对桓温这个人物有充分的了解。
桓温是东晋时期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并且还是晋明帝的驸马,因为领兵灭亡了成汉政权而名声大震,而且后期又三次出兵北伐(前秦、羌族姚襄、前燕),战功累累,权势滔天。
但仔细研究桓温的家世背景,我们发现,在年轻时期,他并不属于名门望族。桓温虽是东汉大儒桓荣之后,但是到了三国时期,他的高祖在嘉平之狱中被司马氏诛杀了,而整个家族的势运也随之衰落。整个家族在当时就被称作“刑家”,意思是受刑者的家族,是要被人“另眼相待”的。所以,桓温的父亲在南渡后还得广交天下豪杰,努力提高家族地位。
《晋书·桓温传》记载:温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少与沛国刘惔善,惔尝称之曰:“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
由此可见,桓温并不是个纨绔子弟,而且生得器宇不凡,是个胸有大志的人物。他曾经抚着枕头坐起来说:“既然不能流芳百世,难道不能遗臭万年吗?”因为他这样,丹杨尹刘惔认为他虽然是个奇才,但同时也是个野心家,不能让其掌握荆州形胜之地。
总的来说,桓温是个政治、军事奇才,同时也有野心,或者说是雄心壮志。桓温第一次北伐时,曾因粮草不足而被前秦军队打败,到第二次北伐时,肯定是建功心切,想要一雪前耻。这个时候,自己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看到昔年的嫩芽变成了高大壮硕的垂柳,怎能不心生感慨!
02 庾信《枯树赋》:给予“树犹如此”特定的情境
《枯树赋》是庾信羁留北方时感叹身世之作,里面也提到了桓温“金城泣柳”的典故。不过,和刘义庆的描写不同,桓温在这里确切地描绘出了“树犹如此”中的“如此”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枯树赋》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在这里,桓大司马(桓温)看到昔年种下的柳树,于今看来是“摇落”了的。摇落一词,经常用于比喻衰老的迹象。如《楚辞》宋玉《九辩》中如是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描述的是草木凋零的景象。
而“凄怆”就为人的情感定调,人在江水深处,看到柳树凋零的景象,于是有了凄然悲怆之感。
也就是说,庾信对桓温的典故的解读,属于上面说的第一种情况:桓温看到当年手植的柳树都枯老了,于是感慨韶华易逝,容颜易老。其实,庾信生在南北朝时期,距离桓温的时代并不遥远,所以他在作品里面描写桓温的言语,虽然有文学修辞方面的夸张成分,但是可信度还是蛮高的。再者,庾信是河南新野人,在当时,庾氏也是当地的大家族,其与桓温的好友庾翼极可能沾亲带故。
从文学鉴赏的角度来看,关于树木的描写,《枯树赋》明显是要高于《世说新语·言语》的。《枯树赋》写出了树木由盛转衰的过程,先是“声含嶰谷,曲抱云门”、“熊彪顾盼,鱼龙起伏”;接着是逐渐衰落,“鸟剥虫穿”、“膏流断节”、“百围冰碎”、“千寻瓦裂”;最后,树木彻底枯老,“木叶落,长年悲”、“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读的过程中,人的情绪自然也会随着歌赋的描写而转变,可谓是“千回百转”,人事维艰、人生多难的感慨便油然而生。
而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写的柳树,它们的状态如何,文中只有“皆已十围”四字来描述,读者根本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枝繁叶茂,老当益壮,还是枯萎凋零,残破不堪。应该这样说,《世说新语·言语》寥寥几句,是要有足够阅历的人,才能真正读懂的。
值得一提的是,“木犹如此”到了庾信的《枯树赋》中,变成了“树犹如此”。一字之差,但给人的想象却不尽相同。“木”虽然指代的是柳树,但是带给人的却是树木的局部之感;而“树”则令人想象出树木的整体来,包括主干、枝桠、柳条、树根,等等。
总的来说,庾信的《枯树赋》赋予了柳树更多的情感和细节。
03 姜夔:以树之“无情”衬人之“有情”
到了南宋时期,引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典故的,有两人,一个是姜夔,一个是辛弃疾。
其中,辛弃疾的作品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所写的,乃是家仇国恨,感叹身世,用意和庾信的《枯树赋》差不多。
而姜夔所写的,是《长亭怨慢·渐吹尽》: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翦离愁千缕。
姜夔写的虽是离愁别绪,但是却一反常态,在人们别离的时刻,柳树所表现出来的,居然是“青青如此”,仿佛很高兴似的,一点也不应景,并不和人类“共情”。
这里就有点像是我们上文所描述的第二种解读:十围之粗的柳树,其实并不是和主人一样衰老,而是愈长愈壮硕,给人以极大的反差。况且,在这基础上,柳树所反映出来的“青青如此”状态,却是像在人眼前炫耀似的,讽刺人类的遭遇,这也忒无情了。
其实姜夔以树之“无情”反衬人之“有情”的写法,在唐朝李商隐的诗句里就出现过了: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这种运用反差方法来衬托人的伤感,其实是要比以柳树的枯槁来说明韶华易逝、容颜易老更高明的,因为反差能带给人更强烈的画面感。
所以说,到了姜夔的《长亭怨慢·渐吹尽》,“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文学梗开始越写越“高级”了,它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解读,让人耳目一新。
04 白先勇:“树”既是枯槁了,同时也更旺盛了
白先勇(左)和好友王国祥(右)合照
白先勇是白崇禧之子,是美籍华人作家,属于现代人。到了白先勇的年代,“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典故,可以说是在一千余年的文学发展中,已经被用烂俗了。无论是说树木枯槁形同他的主人,还是说树木的茂密和主人的容貌形成巨大反差,这两种解读都已经数见不鲜。
但是,白先勇的散文《树犹如此》却让我们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而且读来几欲感动堕泪。
白先勇写这篇回忆散文的时候,已经到了62岁的年纪。文章描述的是,白先勇到了美国的巴塞罗那道九百四十号定居,而当时老友王国祥也在美国做物理研究。在老友王国祥的帮忙下,白先勇于庭前院子里种下了许多绿植,当中有茶树,还有三棵意大利柏树。
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断断续续的,将所要种植的植物布置好。王国祥是浙江人,自小吃惯了海鲜,善于蒸煮螃蟹,于是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就蒸煮螃蟹当晚餐,“那个暑假,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
可是院里的意大利柏树种植没多久,最中间的那一棵就开始枯萎了,最后变成了“槁木一柱”,无奈之下,白先勇只得把它砍掉了。这似乎成了一个凶兆。
因为从那时开始,老友王国祥旧病复发,那是非常罕见的“再生不良性”贫血,在当时算是绝症。白先勇为了帮助老友治病,当地的医院都不知道给跑了多少遍,可是王国祥却一天天衰弱下来了。
最终,白先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祖国大陆来寻求良医。他找了很多很多方子,可是最终也没能挽救老友的性命。王国祥,这位从中学时代就开始相识、相知的好友,最终还是逃不过病魔的困扰,离他而去了。
这些年,白先勇为了照顾自己的老友,很少回到巴塞罗那道的家。老友离去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发现“园中缺乏照料,全体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恹恹,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废园一座”。白先勇花了一两年工夫,“费尽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
植物可以被救活,就算死掉了,也能重新栽培;但很多遗憾却是永远无法补救的。
“冬去春来,我园中六七十棵茶花竞相开花,娇红嫩白,热闹非凡。我与王国祥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檐,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到“无法弥补的天裂”一行,读者会再也忍不住,滚下热泪来,而文章到此也戛然而止。
文章标题《树犹如此》,这里的“树”当指代什么呢?是一树一树绽放的茶花,还是那死掉的意大利柏树?
园中这些“如此”的“树”,既有无情绽放、吐露芬芳的,也有如中间的意大利柏树那样,陨落凋零,再也不见踪迹的。不知他们算是“有情”还是“无情”?
在这里,白先勇糅合了我们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两种理解,既有一树一树绽放的茶花,也有变成了缺口的意大利柏树,一动一静,一荣一枯,无不和老友王国祥产生着关联。这当中,既有和王国祥一样消殒的意大利柏树,也有当年和王国祥亲手种植依然亭亭玉立的茶树。这两种光景,人都能同时见到,这种反差才是最具象化的,怎不令人感伤!
到了白先勇的文字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文学梗,已经“玩”到了最高级,很难想象,再往下一层,还能有怎样的更深层次的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