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景观。摄影丨万松贤
从南昌市新建区出发,往东北方向走,即可去往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沿鄱阳湖,白头芦苇随处可见。它们伸着穗子,高出其他杂草大半截,微低着头,样子娴静可亲。冬日早上九十点钟的阳光洒在芦花上,让人不禁想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起先,芦苇这一丛那一丛,渐渐就成了一大片一大片。它们列队在水边,仿佛屏障一样,却质地柔软,极其美丽。
慕名前往南矶的人们,不时看见几只鹭鸟于苇丛中飞起,或滑翔或上升,姿态轻盈优美,他们知道,南矶已经到了。相比新建区的其他地方,南矶可真有点远。然而再仔细一想,这种地理概念上的“远”,对于来到这里过冬的鸟儿来说,恰恰是最大的福气。
南矶这一大块湿地,处于鄱阳湖边,由南山、矶山两个湖岛与周围大片美丽的草洲和泥滩组成。这里自然资源极其丰富,因而成了从遥远的北方飞来的鸟儿冬季宿营的“洞天福地”,成为远近闻名的“候鸟天堂”。
湿地保护区沿湖设置了几处最佳观鸟点。战备湖是其中一处。一架高倍数的专业望远镜,面对鄱阳湖水竖立。负责观鸟点监测工作的小伙子,叫曹志明。在他的指导下,我从镜头里远眺对面的鸟群。起初,我把眼睛凑到镜头前的时候,还有点漫不经心。可是定睛一看,我却真是惊住了——我从没有见过个体这么优雅、群体又这么壮观的鸟群;我也从没有见过天空、湖水、草洲、鹭鸟,融合得如此和谐的画面。那些裸眼看起来只是一粒一粒芝麻一样的东西,在望远镜里还原为一只只生动美丽的鸟儿。这里头,最多的是东方白鹳。上半身全白,只有嘴和尾部为黑色的它们,立起身如芭蕾舞演员般优雅,卧倒则如白猫一般恬静;也有调皮的,互相玩闹着飞起一小段,又悠闲地落下。除了鹳,还有天鹅、白琵鹭、中华秋沙鸭……品种繁多,都是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其中还有国际性濒危鸟类。它们一眼望不到尽头,凡是草洲浅滩绵延处,皆有其身影。若是起飞,半个天空都会被遮蔽。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人们为何为其拍那么多美照,写那么多美文,作那么多美画,大概都源自于对眼前这种大自然之美的惊叹,这种惊叹无法完美表达,只得借助种种艺术的载体。
除了惊叹于鸟儿数量的壮观,我还留心观看鸟儿的生存状态。生存下来也许并不难,但生存得好却非易事。望远镜里,我看到的全都是祥和与宁静,仿佛它们并不只是前来越冬,仿佛此地是永恒的家园。这是多么难得!鸟类是最遵从自然规律的物种之一,这些鸟儿自几千、几万里外而来,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飞行,最终留在鄱阳湖边的这片地方,数月不再迁移,它们必有自己的眼光、判断与要求。无疑,是南矶得天独厚的地理气候条件,召唤了鸟儿们的到来。但是,要让鸟儿们能够长久安宁地居留下来,更需要的是人们的成全,需要人们对生态环境的保护。现在,我眼前的情景,恰恰印证了候鸟们选择的明智:这里,阳光温暖,水土丰饶,湖边的人们充满善意,到处是一派和谐。
这种和谐,缘于湿地管理者的殷殷守护。在与曹志明的接触中,我感到他话虽不多,但他的“巡护日记”却总有“话”说,每篇日记都记录详实,一个监测者、护鸟者对鸟儿的深深情感透在字里行间。2021年10月21日,曹志明写道:“……在回程途中,树上群鸟惊起,以为是斑鸠,结果却发现是一种叫作‘阿穆尔隼’的猛禽正在过境。”11月3日,日记是这样写的:“十月过后,洪水退去,鄱阳湖迎来了枯水期,昔日丰水期可以走遍鄱阳湖的铁皮船,已经有很多地方去不了。而现在正是大批候鸟迁徙而至的关键时节,外出巡护,检查是否有盗猎、鸟类受伤的工作怎能放松?这时,气垫船便派上用场……”巡护时使用的交通工具,于曹志明的日记里频频提到。2022年1月9日,又写道:“下午我4点左右,开始统计密密麻麻的雁群,数到3000只左右时,一群雁从镜头中飞过,夹杂着一只白色的雁,身上貌似有个地方是黑色。黑色?莫不是雪雁?立刻调转镜头,果不其然,(鸟)翅膀间的飞羽黑色,赶紧翻阅图鉴进行对比,而后询问经验丰富的同事,(了解到)保护区曾有雪雁的记录后,便记录下雪雁一只。”看,这一段,曹志明写得不露声色却又多么细致。那是于长时间单调地数点同样品种的鸟之后,突然出现的唯一异类——一只特别的雪雁带给他的惊喜,文字里流露着对每个细节津津乐道的回味。
无数个在湖边巡护的日子,朝夕与鸟相对、为鸟保驾护航的生活,令曹志明一说起自己的工作,就格外兴奋,如数家珍,神情认真而专业。这样的神情,我在曹志明的同事、南山管理站站长万松贤的脸上,也同样看到。自从2011年辞去家乡稳定的工作,自愿来到南矶湿地保护区后,万松贤就成为一位集科研、监测、保护、宣教等多项技能于一身的巡护员。他不仅与鸟打交道,还组建保护区航飞队,操控无人机航测,并且能够用遥感技术结合自身专业对保护区进行监测分析。这个与南矶结缘深厚的人,曾被评为“鄱湖卫士”。交谈中,我也真切感受到万松贤对南矶的鸟类如数家珍。他告诉我,环鄱阳湖边,约有76.6万只候鸟,今冬达到了历史最高峰值。南矶这一带,有14.3万只。14万只,这么一个庞大的群体,南矶完全地接纳它们,对每一个都不拒绝,对每一个都善加对待。我问万松贤怎么具体统计鸟的数量。他说,实际上是两种统计法:一种是对待那些比较珍稀的鸟,就是一只一只数;另一种,则是“集团统计法”。每月8日、18日、28日,每个监测站约定好,沿各自监测的路线出发。监测时,他们把相邻的每10只鸟归为一个小集团,眼见一个小集团,就按一下手中的计数器,如此进行点数统计。这个活儿可以说是监测者的一项基本功。听着万松贤的详细解说,我想起之前看到过一张他的照片。照片上,我读到了他眼神的特别,那是长期追踪鸟类之后的一种敏锐。其实,万松贤、曹志明,以及那些我叫不出名字、处于一线的巡护员们,眼神都是一样的敏锐。同样,他们的皮肤也都是黝黑的,甚至有些粗粝,那是起早摸黑追寻鸟儿们轨迹,湖风常年吹在他们皮肤上留下的痕迹。那痕迹,如同一枚代表着辛劳与专业的“奖章”,看不见,却挂在这些护鸟人的身上。
这种和谐,也缘于湖区人们的善意守护。南矶湿地,地处南矶乡境内。毗邻鄱阳湖的南矶乡人,世代靠捕鱼为生。2020年是湖区人难以忘记的一个年份。这一年起,鄱阳湖水域实行全面禁捕。南矶乡人世代延续的生活方式,被极大地改变。他们与湿地保护区管理局实行“协议管湖”,保护区给钱、给方向,南矶乡出人、出办法,双方合作,管水位、管环境、管控人为活动,为当地可持续发展积累资源。南矶乡的渔民放下渔具,全体上岸,他们改换职业,或开餐馆,或外出务工。妇女们则起早去摘野菜,向游客出售湖区各种土特产。虽然谋生方式改变了,但勤劳善良仍是他们的根本。
现在,我说了亲眼见到的东方白鹳,说了曹志明看见的阿穆尔隼与雪雁,再说说南矶的另一种鸟儿——夜鹭吧。步行一段山路,便到达矶山平安塔,这是夜鹭的最佳观赏点之一。只见对面山坡,每棵大树上,都站满白色的鸟,树的每根分枝上,都站了数只鸟。那夜鹭群至少有几百只,仿佛是一个温馨的家族。它们呆立着,很久很久都不动,好像被施了“魔法”。这个季节那些树本来枝叶已落尽,可是因鸟的颜色呈白色、身形又肥,因此树上看起来就像开满了朵朵大白花。当地人介绍,别看它们现在有些“呆”,到了晚上,捕食,运动,鸣叫,比谁都活跃。钟爱夜晚,习惯黑夜,这正是它们何以叫“夜鹭”的原因。
下午3点钟左右,暖意还在这片土地与湖水上弥漫。我就要离开南矶,离开这些飞翔与静止皆美丽的鸟儿们了。虽不知南矶的其他几个季节是如何模样,我所领略到的南矶的冬,却让人留恋。冬天素来寒气袭人,可是冬天还是有好处和欢喜的,比如可以到南矶来。南矶的冬,那些候鸟当然是绝对主角。但是除了候鸟,南矶的冬,还有其他丰富内容。比如芦苇芦花,浅蓝浅绿的湖水草洲,以及观鸟监测点敬业的巡护员,和为了保护生态做出诸多努力的南矶乡人。这都是我所喜欢的,看不够、聊不够的。南矶的冬,真是可入画可入梦。(王晓莉)
《 人民日报 》( 2022年01月26日 第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