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线,首尾衔接,使之充气膨胀,鼓出均匀平衡的弧度并分散在每一处相连的点上,如此便成为一个圆。圆者,一中同长也。春秋时期的墨子在他的书里这么写,一百年后,隔了大半个亚欧大陆的希腊人给出了圆的定义。
同一平面内到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的集合。
——欧几里得《几何原本》
这是数学家眼中的圆,精确到点与点的每一个落脚,在艺术家看来,圆并不是那么固定。它向上成为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圆顶,它向下收割麦田划出怪圈,它向内收缩探入地脉与矿洞,它向外膨胀和宇宙外沿相见。它是扭曲的星空,是变形的时间,是莫奈笔下拖出粼粼光带的红日,山泉上猴子串成一线捞不出一轮完整的月。月色如水,入中庭凉夜,闲人执黑白石棋子,豆点灯花下,千里共婵娟。佳期如梦,临仲夏之森,精灵来回搬运花汁,晨光熹微中,佳人成泡影。石板日晷面朝太阳拉出斜线,梵高注视着画面外,彩色的霓虹灯虚化成光斑。圆无处不在。
圆是什么,如果给它一个角色,圆可以是任何。
它可以扩大到无限,边界越过赤道和经纬线,月球的反射光下,环形山起伏的阴影里月兔撞向桂花树,火星路过空间站合照,与另一端顶着草帽的土星打个照面。天体绕着中心恒星作规则运动,宇宙的轨迹自然显现。
圆也可以缩小,小到一个针眼。针尖穿过粗糙的木色纸板,针眼画师的世界便从光的镜像中翻转出来。公主驾船航行在长长的云路上,小岛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画布无限延展,直到图像铺满整个画面,视野是圆,看见圆外的世界。
如果用彩色的线,圆就成了彩色的圆。奥运旗帜降落又升起,壁画上的小天使为玛利亚戴上花环,云与凤抽象成漩涡卷云落于圆盘,透光的玫瑰花窗奏响神曲的恢弘诗篇。有人把圆戴在手上圈出夜光表盘,有人把圆藏在空间,南瓜魔法即刻闪现。
圆是静止的,但它又常常是运动的。摩天轮一圈又一圈,过山车尖叫声不断,汽车被轮胎小人驱赶着前进,嘘,风向标摆脱形式的束缚,在风的虚影里一遍遍轮转。
圆可以是任何,如果给它命名,它是圈,是环,是风,是闪电,它是眼睛,是火焰,是生命诞生的初始,是宇宙终结的热寂线。
当圆旋转起来,一个球出现了。橙色的球被压进圆形篮筐,黑白双色球被加速度撞进方形拦网,透明水晶球停止旋转,凸起的球面映出巫女的脸。正午时分,蓝色绣球花投下圆的影,花鸟纹银香囊悬在廊下,藤篮秋千轻轻摇晃,哨子底端小球震动,牛顿摆球用力一撞,托着飞行梦的球形飞艇触到云的边缘。
圆是图形,也是文化。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当圆成为意象,存在于人们的脑海,镶嵌进人类历史的进程,人类的历史也就成为圆的历史。铜钱叮当碾过千百年,裙摆摇曳踩着圆舞曲的古典,甜甜圈叠放在云盘,太极图倒转一百八十周天,亚瑟王穿过拱形月洞门,剑柄熠熠生辉的红宝石与手执团扇的崔家小姐在葡萄藤下相见。
亹亹圆象运,悠悠方仪廓。圆来自过去,古老黄河边,原始人从火中捧出陶罐,透过兽牙的孔洞看向未来。未来,戴森球包围恒星,人工智能与机械与美画一个圈,那是圆的未来,也是未来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