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端新闻·河南商报记者 张逸菲/文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021年7月,家住郑州市中牟县的李芳等4名患儿妈妈,因代收海外购买的氯巴占药品包裹,被中牟县人民检察院指控走私毒品罪,“毒贩母亲”一度引发关注。虽然,检察院以她们犯罪情节轻微不予起诉,但网名为“铁马冰河”(下文简称“铁马”)的代购者,已被羁押8个多月。
3月18日上午,中牟县人民法院依法公开审理被告人“铁马”涉嫌走私、运输、贩卖毒品案。听到择日宣判的结果,“铁马”的妻子张洁坚持认为,“那是孩子们的救命药,药品就是毒品吗?”
祸起氯巴占
李芳注视着对面的老人,这是卷入“贩毒”案的代购者,“铁马”的母亲。
老太太看样子有七十多岁了,乍暖还寒时节,三月的春风吹乱了白发,她面含悲戚、神情恍惚地看着前方法院的大门,像一个一刮就倒的人形立牌。
2021年7月4日,家住安徽省安庆市的“铁马”一家,迎来了郑州市中牟县的4位民警。
丈夫“铁马”因涉嫌走私、运输、贩卖毒品被带往中牟县,妻子张洁一下就懵了。
夫妻二人在安庆市经营泡菜生意,这是张洁母亲留下来的、已经有30多年历史的产业。他们在当地的批发和零售市场都有商铺,一人负责一摊,丈夫“铁马”在批发市场,每天一大早就去看店,一年365天,大年初一是夫妻俩每年唯一的休息日。
家中小女儿笑笑患有婴儿痉挛症(小儿癫痫的一种),自幼时确诊后,常年从海外购药。“铁马”购药的渠道,是带笑笑去北京某医院问诊时,从一名医生口中获知。
婴儿痉挛症属于罕见病的一种,笑笑今年9岁了,自出生2个月被确诊后,她光长个子、智力发育暂缓,如今也只有3岁小孩的智商,平日里离不开人。
因为女儿的病,铁马早年间加入了各种罕见病的病友群,自己也是一两个群的群主。女儿患病时间不短、自己也有海外购药渠道,“铁马”在给女儿购药时,也会帮其他病友捎带。
笑笑平日用的药是喜宝宁,不用氯巴占,“铁马”之所以代购氯巴占,也是因为群里病友问他,是否能帮忙买到。
转寄包裹,她接到“贩毒”起诉
李芳的儿子大白出生没几月,被确诊为“癫痫”(婴儿癫痫伴游走性局灶性发作),医生告诉她,这种病几乎无法治愈,孩子的认知能力、运动能力都不会发育。
大白如今刚过2岁,两年的时间里,李芳和丈夫带孩子全国遍寻良医、病例和诊断证明近千页,在咪达唑仑和鲁米那片也不能稳定大白病情后,医生提出,可以试试氯巴占。
但氯巴占在国内买不到。
李芳在大白确诊后,也加入了几个病友群,同病相怜成为了全国各地病友中天然的黏合剂,他们团结互助,气氛友好。
一开始,李芳花了700多元,求购到一盒氯巴占,她和丈夫清楚记得,大白用药后,“病情明显得到控制……感觉跟以前不一样。”
氯巴占需要每天吃,她开始四处找渠道购买氯巴占。后来,她结识了“铁马”,他有个代购群,药品卖得比其他人便宜,每次都是先发货、后收钱,大家都很信赖他。
2021年5月底,“铁马”曾联系李芳,说有价值2400元的药物从国外寄来,因地址不够,让她帮忙签收。李芳收到包裹后,没有打开,直接寄给“铁马”;发货后,“铁马”发来一个感谢红包,李芳没有收,“小忙而已”;包裹收到,“铁马”将快递费给她,“快递费你总得收了吧!”
直到同年9月初,李芳正与父母吃早餐,家中突然来了几位民警,问其与“铁马”的关系,并在之后,她与“铁马”和其他3名帮助收包裹的病友,都接到了中牟县检察院关于“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的起诉。
氯巴占是毒品吗?
根据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出台的《精神药品品种目录(2013年版)》中,氯巴占属于第二类精神药品。
2017年,国家禁毒委员会对《麻醉药品品种目录(2013年版)》和《精神药品品种目录(2013年版)》中,尚未明确定罪量刑数量标准的100种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与海洛因或甲基苯丙胺的折算标准进行了调研、论证,结果表明,在量刑标准上,1克氯巴占相等于0.1毫克海洛因。
100种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名单和依赖性折算率
中国抗癫痫协会常务理事、药物治疗专委会主任委员王学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从本世纪初,国内就开始将氯巴占应用于儿童癫痫治疗,“氯巴占在儿科癫痫治疗中非常受欢迎,因为在所有的相似药物中,它的副作用算小的。”
氯巴占的折算
而对于氯巴占的作用机理,王学峰解释,当人类脑补的兴奋性神经递质增加、或是抑制性神经递质减少时,癫痫就会发作。氯巴占属于苯二氮卓类药物,服用后可以增加脑补抑制性神经递质,使其与兴奋性神经递质产生平衡,避免癫痫发作。
河南省儿童医院神经内科主任王媛介绍,很多安定属于苯二氮卓类药物,比如地西泮、咪达唑仑、氯硝西泮等,包括氯巴占,因为是同一类的药品,其作用机制相似。氯巴占国内没有,但其不良反应比其他药物轻微一些,“这是一些病友家属所偏好的。”
“这类药品主要抑制神经的过度兴奋,虽然不排除某些个体在服用后也会兴奋,但大部分人用药后是为了镇静。”王媛说。
事实上,2017年,国家卫健委就发布《关于印发第二批鼓励研发申报儿童药品清单的通知》,其中包括10mg的氯巴占片剂。但是5年过去了,本是救命药的氯巴占仍处于尴尬的境地。
伦理和法理
由氯巴占引起的争议,似乎也是伦理和法理之间的较量。
根据“铁马”的案件材料,公安民警从“铁马”处查获走私的氯巴占105000毫克,通过依赖性折算表换算,105000毫克氯巴占折算为海洛因10.5毫克,相当于0.0105克的海洛因。
检方的案件材料中明确提到,氯巴占系国家管制的二类精神药品,在国内药品上不允许私自买卖。
检方指控,“铁马”女儿所服用的喜宝宁在境内市场无销售,被告人“铁马”在为女儿购药的过程中,联系到境外贩卖氯巴占的人员,后被告人为牟利,非法从事氯巴占、喜宝宁代购,即低价从境外买,加价后通过微信群向患有癫痫疾病人的家属贩卖。
检方认为,被告人“铁马”走私、贩卖毒品,犯罪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应当以走私、贩卖毒品追究其刑事责任。
经过多方努力,去年11月22日,李芳收到了中牟县人民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书》,其中称,李芳仍被认定“涉嫌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罪”,因犯罪情节轻微为由,决定不起诉。
但“铁马”没有这么“幸运”。2021年7月4日,“铁马”被警方带往中牟县,开始了长达8个多月的羁押。
张洁和丈夫文化程度不高,笑笑患病,每年治疗、医药费要几万元,家中有生意、有老人,两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铁马”根本没工夫“贩毒”。
张洁说,“铁马”只有在忙完休息时,看看病友群。家中经营生意虽然辛苦,但也负担得起一大家子的开支。笑笑虽然离不开人,但病情基本控制住,只需用药维持,“我们靠双手挣钱,卖泡菜才是我们养家糊口的根本,再穷再难,也不会去贩毒。”
他们只知道治疗罕见病的不少药物,只能依靠进口,从不知其竟会与毒品挂钩,“有罕见病的家庭,只想让孩子能好好活着,”张洁痛苦地说,“孩子发病时,全身发紫、不断抽搐,大人在旁边无能为力,那是孩子们的救命药啊!‘铁马’有渠道,能救孩子们一把,是错吗?”
256天的羁押
3月17日,张洁的弟弟开车,带着张洁和婆婆,从安徽来到河南中牟县。
3月18日上午庭审,她与婆婆一早来到了中牟县人民法院,因为疫情原因,“铁马”不能现场出庭,张洁要求与“铁马”视频,通过手机看到丈夫的那一刹那,婆婆情绪失控,她也掐着自己,努力不哭出声。
视频只持续了几分钟,“铁马”在情绪失控前挂掉了电话。“不说了,”“铁马”在视频最后说,“你把家庭和孩子照顾好。”
李芳与几位同在郑州的病友,也在18日早上来到了中牟县人民法院门口,但因没有旁听证,他们在门外等候。
也就是在这天,李芳才得知,“铁马”代购氯巴占,基本没有向病友家长加钱,“还有病友告诉我,有人家庭情况不好,他还会先发药,等人家有钱了再给。”
“因为自己没有代购渠道,也根本不知药品在国外究竟卖多少钱,药是孩子的必需品,我们只在乎能不能买到,”李芳说,“我以为‘铁马’会加价卖,我只知道他是所有卖药里面最便宜的,现在知道他根本不靠卖药挣钱,我不明白了,他图什么?”
对“铁马”的无罪辩护
“铁马”的辩护律师、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刘长表示,要对“铁马”进行无罪辩护,并提出四个方向,“首先,本案不是毒品犯罪,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被告人“铁马”代购的氯巴占当中,有任何一盒流入了贩卖、吸食毒品的群体。相反,有大量的证据证明,本案的案涉药品用于了医疗用途,依法不能认定为毒品犯罪。”
刘长认为,根据我国《禁毒法》第2条第2款,“根据医疗、教学、科研的需要,依法可以生产、经营、使用、储存、运输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显然,麻精药品并非是法律绝对禁止生产和经营的对象,关键是看用途。
其次,本案本质上是病友间的自救和互助行为,“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的规定是一以贯之的,从2014年的旧两高解释,到2016年的最高检意见,再到刚刚发布的2022年两高新解释,都规定,病患者实施的不以营利为目的的自救、互助性质的进口及销售药品的行为,不应该认定为犯罪。”
再次,本案在指控的案涉药品的种类、销售金额数量等基本事实不清,“如要定罪,则指控证据仍然存在重大疑问,对于‘铁马’购买的具体数量、品种,以及对外销售的具体品种和数量也都未查清。”
最后,本案应考虑社会效果和法律效果,刘长认为,本案的行为,不具有社会危害性,“对本案强行定罪,违反了人民群众最朴素的感知,也与目前两高最新司法解释和司法政策的精神不符。”
联名信
一封联名信
庭审现场,“铁马”获得了一份132位病友家长的联名信。信中写道:
“‘铁马’跟我们这群人一样,有患病的孩子,结节性硬化症癫痫,这个病于2018年5月,被收录到国家第一批罕见病名录。”
“我们都需要氯巴占,没有这个药,孩子的症状就会加重,有些体弱的就会死亡,孩子都是遵医嘱吃这个药,我们不是需要毒品,我们孩子只是病了。”
“‘铁马’被羁押,我们凭着良心,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他不是犯罪分子,我们恳请法官体恤民情,尽早宣判他无罪,早日让他回归正常生活。”
联名信后132位家长的签名手印
据了解,这份联名信的发起人,是广东省一名叫松松的病儿的父亲。松松今年11岁,因为罕见病,智力永远停留到了1岁。
松松刚生病时,他汲取群中热心病友的经验传授,待到松松长大,他亦向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一样,耐心教新进群的病友——每一个新进群的病友背后,又是一整个苦难的家庭,这是一种无奈又默契的“传承”。
罕见病群体规模不小,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孩子们共有的病情,成为了特殊的“脐带”。他们小心守护自己的宝贝,在正常生活中遮盖可能因缺陷孩子带来的歧视和痛苦,只能在一个个病友群里,播撒着无私的分享和爱心。
这是一个虚拟的“乌托邦”,在他们看来,或许一个个病友群才是他们的正常社会,这里没有什么欺骗。
铁马冰河入谁梦?
李芳提供了一份聊天截图,2021年6月17日晚,“铁马”在群里发通告,问是否有郑州的朋友,有位病友急需,“有的话可以先帮助救急,我再补发!”
@铁马冰河 常在群里帮助病友协调药品
松松爸爸也说,“铁马”像一个侠士,自己和100多位病友写联名信的原因,都是因为曾经接受过“铁马”的帮助,“他是特别好的人,没有一点私心。”
张洁因为这次庭审,与李芳第一次见面,她当面向李芳和其他几位涉事病友道歉。李芳说她根本不用,事情发生到现在,自己没有一丝的怨怼情绪。
3月18日的庭审结束后,中牟县人民法院发出通告,“依法公开审理由中牟县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涉嫌走私、运输、贩卖毒品案,将依法公正判决。”
择日宣判的结果一出,张洁没有过多停留,中牟县这个她之前从未涉足之地,成为了她八个多月魂牵梦绕又刻骨镂心的地方。
张洁说,“铁马”喜欢陆游这首《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的,并用尾句作为自己多年的网名。和平年代,他不需要投身抗战、为国雪耻,他想要铁甲护身、倾力保卫的,也只是年幼多病的女儿、和自己的小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