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新干,我长在新余。名字相近,但也间隔了百余里路,比起从小在故乡的田野里栽禾放牛讨生活的父辈,故乡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概念。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履历表上的籍贯一栏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填上新干两个字,或许这也是一代生而即是游子的人,对祖脉故土的最后一丝眷恋。
我熟知大洋州数千年前的青铜文化,却道不出故土山村百十年间的宗派变迁,也捋不清爷叔姑嫂间错综亲昵地称谓。回乡大抵是清明、春节。清明便要上山,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给故去的爷爷婆婆辈先人祭扫。坟冢并不集中,一处至下一处中间是春意正浓的乡野山林,年年去年年记不得路,只记得低矮的土包和青苔漫布的矮碑。也记不清住在这的是排第几的爷爷、排第几的婆婆,只记得这位爷爷的墓旁有棵硕大的椿树,那位爷爷墓旁竹林里的芦笋鲜嫩水灵。去年祭扫,椿树已被砍倒,巨大的根桩还在原地,同行女眷一阵惋惜。而已在基层工作的哥哥和我,则对沿途腌臜的养猪场激烈地发表着见解。山路尽头睡着我们自己的爷爷,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叶如华盖,遮着一小方浅浅的土,伯伯父亲和族里叔伯挥柴刀砍去周遭的竹枝杂草,再用簸箕培上新土。猪肉竹笋鸡蛋用粗瓷碗乘着摆在正中央,一瓶散装白酒酹下,父辈悠悠然喊一声“请爸爸恰酒”。早年间婆婆腿脚便朗时也会随我们一起祭扫,这时便要唠叨两句老头子保佑子孙后代,近几年年岁大了,便也没法再来,这句唠叨就只能留在家里爷爷的瓷像前。而我们这群从未见过爷爷面的小辈,只需在爆竹红蜡的烟雾中,依次领过大人手中的香,恭恭敬敬作三揖,伏惟尚飨。
山路泥泞,礼罢每个人的套鞋底上都是厚厚一层黄泥,和生伯伯家的手压井就成了洗鞋的好去处。擂茶、清明果和麻糍恰到好处地端上,家里的老人最疼我们这群城里的小辈,总是抓着手往裤兜里塞,这家塞完了那家塞,满满当当的。尤其是鸡蛋,家乡话喊饽饽,老人家是要盯着你把壳剥开,囫囵个塞进嘴里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一转身又提着一袋瓜子过来。春笋干糍粑鸡蛋是要带回城里的,按家打包好,装在车子的后备厢里,淳朴的亲人还要再叮嘱一遍红的那袋是老大家的,绿的是给凤英的。然后一骑绝尘,故乡的情谊就到了每家姑姑婶婶的桌子上。
再来便是春节,那光景和清明又不同。一到便是挨家挨户地串门,这家是大爷爷的儿子,那家是你爸爸的表兄,这个喊姑姑, 那个喊婆母,认不清,但不妨碍对每张黝黑的淳朴面孔道一声热切的新年好。而姑姑婆母们,也会上下掌握打量一番“哦,这是水生的崽,都长这么高了”,我本来是不高的,但听到这声赞美,腰杆子不住地挺上两挺——心里便感到了某种热气腾腾的情愫。家家户户都张罗了酒菜,而“带队”的父亲心里早有一张谱,谢绝了一家又一家,终于坐下来时,也不过早上九点刚过。吃早饭的时节,面对一桌子鸡鸭鱼肉,胃措手不及,登时就有些懵了,再加上摆在面前的三大碗白酒,你就是千斤海量,也得被这桌家乡年饭喂得醺然,这才是开始。这样的乡宴在接下来的一天里还有四场,从爷爷婆婆生养父辈的村庄,到婆婆的娘家,再到县城边上,一路是腊酒浑,一路是足鸡豚,待到黄昏时节,哥哥与我都踉踉跄跄,就是家家扶得醉人归了。 而在惺忪的醉眼间,我也依稀看见父亲在一片荒芜的瓦砾间驻足良久,“这是我们的老房子”他笑道。
老房子的瓦砾很快便将清移,村庄规划和新农村建设在村里点铁成金。众厅不再为一姓所尊,冠以和谐堂名,全村同享,遇上红白喜事,锣鼓齐鸣,热闹渲然。空地辟出文化广场,村子因南宋名将韩世忠在此点将而得名,广场中塑起一尊策马飞扬的韩世忠铜像,搭起的戏台也作点将台形,台下大理石板划出经纬纵横的棋盘,以棋子为座椅,夏季纳凉冬日看戏十分便宜。村庄内的土坯老宅已经寻不到踪迹了,砖房也统一粉刷洁白,绘上岳飞韩世忠抗击外虏的绣像,更多的是新建的三层小洋楼,贴着漂亮的瓷砖壁,有模有样竖着几根罗马柱,用美学眼光看远算不得上精良,但在乡村间也是一等一的别致。村间阡陌,水泥硬化,路旁水渠,错落有致,这是我在赣地其他农村少见的景象。
自从大姑姑一家举家迁来新余后,爷爷的六个子女都已经离开了农村。二姑姑一家虽还在县城,但表姐和表姐夫也是医生公务员,双脚再不用踏进水田的。而其他的家乡菁英则走得更远,省城乃至首都,均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我始终没学会说新干方言,但我一直认为故土的善良、坚韧和自强是根植于基因中的,无论我是在不远的新余,还是在南昌、北京乃至世界各地。今年过年,我见到了很多优秀的新干学子,在澳大利亚、阿根廷也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一年又一年的回乡,流程大同小异,但流程中执礼的人却在一年年老去。前年大爷爷去世,吊唁的族亲中,伯伯和父亲对故乡的奠仪已经显示出了不甚了然的苗头,举幡的我得不到指点,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人群走。而更多的民风民俗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待父辈老后,我们是否能够带自己的下一辈去回乡挂青过年,我心中戚戚。故乡正在故去,父辈脑海里的回忆,我们脑海中的记忆,到下一代再下一代脑海中可能就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概念。这是时代发展不可避免的结局,人们背井离乡寻求更好的生活,不需太过矫情。但我仍希望能在一切消逝之前多回故乡看看,努力多记住一些山一些水一些人一些事,把它们谆谆讲给我的孩子。终究有一天,他们会回到祖先生长繁衍的地方,就如同那个明媚的春节,我的父亲站在瓦砾堆上,告诉我这是我们的家一般。
作者:新余市人大常委会选任联工委李嘉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