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健身房里,Vivian和其他隔离者过上了集体生活。 (王三十/图)
在出现新冠病例的城市,意外的隔离就像开盲盒,没有人能预想自己会骤停在城市哪个角落。
有可能是平时上班的地方。
生活在广州市的姜欣在2022年3月9日那天,就被临时封闭在一座服装城内。她是这里的档口店员,两天前,一位阳性病例的活动范围曾涉及于此。那天,姜欣和商城共7层楼里的千余名商户、工作人员一起,都被要求留在原地,等待核酸检测。直到一个昼夜,人员与环境的样本全部阴性后,大家才被放行。
也有一定几率是健身房。
3月11日,华东某市一小区发现一阳性病例。住在附近的Vivian本与这次封闭无关,但她那天正好在该小区的健身房游泳,下水不到10分钟,小区“只进不出”的封控措施就来了。随后的5天4夜,Vivian只得与健身房内三十多名小区之外的顾客、近二十名工作人员一起度过。
但更多还是偶然经过的“意外之处”。
在深圳市南山区一家肠粉店打工的张旭亮,在2月25日清晨7时上班前去隔壁小区上了趟洗手间,遇上防控升级,小区只进不出,便在小区里停留了9天;
开着房车与9位同事一起从海南省三亚市前往山东省威海市海螺湾露营的刘进,在3月8日那天遇上威海疫情防控措施升级,由于公路被封闭,他便只得与同事一起,在房车里居住了3个星期;
陕西省宝鸡市的赵晓青在去咸阳相亲那天,遇上2021年底西安疫情,被隔离在相亲对象家中。26天后,她把已成为未婚夫的相亲对象一起带回家。
南方周末记者在寻访因疫情被意外隔离的人时,发现他们停留的地点还包括网吧、朋友家、火锅店甚至装修工地……
在短则不到24小时、长则数十天的时间里,面对意外隔离,他们需要想办法解决衣食住行的基本问题,也要与曾经只打过照面、并不熟稔的陌生人交流、互助。
“此前我都是直奔目的地,很难注意其他的领域。”Vivian说,“但几天相处下来,我对周围人有了更多了解,也认识了很多朋友。对我而言,这是一段特殊而难忘的经历。”
“同事卸了妆,我都分不清脸”所有的采访对象都以为,眼前的生活不会被疫情防控措施打乱阵脚。
尽管所在城市已经连续几天发现新冠病例,但在Vivian看来,那仍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周五下午。
在外企工作的白领Vivian有下班后健身的习惯。不久前,她刚学会游泳。此前办卡的体育场因疫情暂时关闭后,她重新选择了家附近小区里的健身房。
这是一个地上地下三层楼、规模较大的健身房。傍晚是一天客流高峰期。除了小区住户,附近居民也会来此处健身、游泳、跳操。
3月11日是Vivian办卡的第3天。来之前,她打电话询问工作人员,得到了“正常营业”的答复。约莫19点30分,她换好衣服下到游泳池,却在十几分钟后,听见有人议论“小区发现了阳性,可能要封闭”。
Vivian与其他人一起来到一楼。她透过健身房的透明玻璃,看见窗外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在运送桌椅,布置核酸检测的场地。不一会儿,一位“大白”来到健身房,通知“小区发现阳性病例,决定封闭。小区业主可以回家,其余人原地待着”。健身房一下少了近一半的人,Vivian却被留下了。
Vivian谁也不认识,直到事后与他人谈起,才知道滞留健身房的32名顾客中,有各种偶然才来到此处的人:有一位来体验私教课的女士,有一位被会籍顾问招徕、前来咨询健身办卡的行人,有2位小孩和2位老人,甚至还有一只狗——那是一位丈夫在散步时听到小区封闭的消息,给妻子送换洗衣物时意外带进小区的宠物。
这是一个焦虑而孤独的夜晚。几位健身房里的顾客想知道隔离场地的安全情况和安置办法,他们寻求社区、物业、医护和市政热线的帮助,但在最初时间里,暂时没有人可以回应他们。
沈星移记得,健身房隔离的第一晚,一些住在附近的居民,让家人送来了棉被,她自己因为家里比较远,只能盖着自己的衣服,铺着瑜伽垫在健美操房里睡了一晚,“压根就没有睡好”。
意外隔离第一晚,是一种陌生、新鲜交织着慌乱的感受。
服装城临时封闭后,没有客人来店里选购衣服了。姜欣把档口的门一关,搬张凳子,坐在店门口。此时耳边陆续传来其他商户关门、关灯的声音,姜欣放眼望去,开始休息的商户,都在低头刷手机,没有和其他商户交谈。
姜欣从没有见过入夜后,商城走廊里横七竖八躺着客人的奇观。她回到档口,拉上帘子,对面的老板娘给了她一个垫在身下的纸箱垫,姜欣就半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听着周围的动静。
被临时封闭在办公室48小时的白领Myers记得,被隔离的第一个晚上,自己还是这家公司的“新人”。“一开始还没记全所有人,有的同事卸了妆,我都分不清大家的脸。”
那晚,沈星移看到Vivian倒头就睡,却不知她躺在瑜伽垫上,看着身边的健身器械,既不想睡觉,也没有起床的动力。“我们的环境安全么?要在这里待多久?物资怎么解决?接下来的几天我要怎么度过?”Vivian不停问自己。
“这里没有漠不关心的人”没有人告诉他们,被意外隔离在网吧、公路、小区或者健身房里时要怎么办。
因给朋友送夜宵被隔离在网吧的陈荣发记得,网吧被封闭的消息与夜晚一同降临,在人群中没有引起太多波动。弄堂口连夜贴上了隔离用的胶带,但是前半夜网吧里的键盘声和屏幕闪烁如常。
网吧老板为三四十名顾客提供了免费上网,也准备了水和食物,还给大家装了个洗澡的热水器。此外,街道办送来了睡袋、矿泉水、面包、泡面和洗漱用品。
但有的时候,留在原地的人们需要自己解决问题。
刘进在最开始停靠的地方没找到获得物资的渠道,身为房车公司负责人的他,决定“坚持一下顶过去”。被隔离的前五天,他和同事一直吃着车上备用的方便面。“一天一顿,节省支出。”他说。
5天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此生的泡面都吃完了”。这些天他们没法把车开到附近的加油站。为节省燃油、寻求自救,他让大家一起下车,在附近海滩的石头缝里,捡被海浪冲上来的垃圾和木头。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把可燃物从石头缝中挑出来,烧火取暖。
3月12日,因车辆停靠点附近要修建隔离点,刘进一行人迁移至一处加油站附近。他从那天开始,意识到求助外界的可能性。
那一天,前来测核酸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没有食物,便把车上的食物全部给了他们。刘进说,从那天开始他发现,求助检测人员其实很重要,如果缺少物资,可以提前一天告诉前来做核酸的医护人员。医护人员通过社区的物资配送,在次日做核酸时,把前一天买到的物资捎带过来。
如果被隔离的人数众多,还要有人能够出面与工作人员沟通需求。
沈星移记得,Vivian从第二天早上开始不断给各个相关部门打电话,同时,她又建立了一个十几人的微信群,把被隔离人员包括生活、工作、防疫等各方面的诉求梳理出来。
趁着中午做核酸时,Vivian与几位健身房被隔离人员一起找到小区的防疫工作人员,希望能确认隔离环境的安全性,同时也希望得到包括行军床、睡袋、一日三餐、网络和桌椅、蚊虫药等这类物资。
“小区业主有物业和居委会管理、发布信息,我们互相不认识,隔离条件也很简陋,因此更要被关注。”Vivian说。
沈星移由此对Vivian据理力争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她是“在大家没有头绪、情绪低落的时候,站出来的那个人”。
当天傍晚,社区一位负责人穿着防护服来到健身房,告诉留在此处的五十余人,健身房不是发现疫情的楼栋,临时住在此处符合隔离条件。随后,工作人员又组建了一个有社区工作人员、物业和医护人员在内的微信群。
社区陆续给大家送来隔离物资的时候,沈星移开始承担收集大家信息、公平分配物资的任务。
她很快收集了每个人的姓名、联系方式和基本信息、特殊需求。这是一个每人都有不同生活习惯和需求的群体。32位会员里,有人需要加班,有人需要带娃,有人需要上网课,有人习惯晚睡,那只留在健身房里的狗也需要狗粮。
一部分需求可以通过网购和外卖解决。沈星移的主要任务,是在物资运送到小区门口时,安排专人取回,同时在社区发放隔离物资时,保证它们首先能照顾老人和小孩,以及高需求的人群。
平日里看似疏离而“脸谱化”的邻里,在被意外隔离后,竟然会有这么强的默契。健身房的会员接到她的通知后,会自觉分批去搬运、分发物资。作为产品经理的沈星移觉得这份任务的难度不大,每天只需把收入和分发的结果放到群里,保持透明度。
更主要的是,这个集体被调动了起来。“这不是一个关联性很强的集体,但力所能及的事大家都会帮忙,这里没有漠不关心的人。”她说。
刘进一行在海边捡了树枝,夜里烧火取暖。 (受访者供图/图)
“大学时期的集体生活”Vivian和沈星移没有想到的是,每一个在意外隔离中遇到的人、在意外隔离时发现的困难,都变成了一种“探索”和“新奇”。
她们像在时隔多年后重新体验了一回“大学时期的集体生活”。为了在意外隔离的日子里过得舒心,Vivian让家人送来了香薰机、蒸汽眼罩、GoPro摄影机和挂耳咖啡;沈星移从隔离第二天开始,也逐渐找回自己的节奏:“该锻炼锻炼,该工作工作,该学习学习。”
那部GoPro记录了大家在健身房里的日子:下午2-3点钟,跑步机和椭圆机上有人挥汗如雨,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是这群人里最积极的一个;另一边小朋友坐在椅子上,把iPad放在书桌前正在上网课;拐个弯是另外一位上网课的小学生,父母盯着他上课的进度;白领们抱着电脑扎堆在小桌旁工作的同时,健身教练也会带着另一波会员来到户外,铺上瑜伽垫,让身体在太阳下伸展起来。
到了晚上则是另一番景象,玩狼人杀的、加班的、写作业的、来到户外喝啤酒聊天的不同人都会找到“组织”。往往是一人在群里“吼一声”,就会有其他人响应。
到夜里睡觉时,熬夜的和早睡的两批人也会自动分成两拨。在沈星移提供的照片中,七八张行军床在器械室里排成一排,里边睡觉的人不分男女。
一天晚上,沈星移左右两边的男士呼噜打得像“二重奏”,她只好半夜从健身房的楼上转到楼下,扛着行军床和被子,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在某一个扎堆玩狼人杀的夜晚,Vivian突然发现一位健身教练的反应很快、很机敏。这令她印象深刻。在此之前,她对健身教练最大的印象,就是千方百计让她办卡、推销私教课。
“之前很难有机会去多面了解一个人,但在职业或利益面具之下,大家还是有着可爱的一面,对吧?”她问自己。
那位从咸阳去宝鸡相亲遇上疫情后,被隔离在对方家的赵晓青也有类似的感受。
在遇到未婚夫前,赵晓青曾相过好几次亲。她给自己的标签是生活在农村的创业青年,“相亲就像结婚之前的程序”,自己是那个“直接的人”。去咸阳前,赵晓青曾和对方见过一面,双方父母觉得对方比较合适,他们平时就靠手机视频聊着天,相处下去。
本以为双方就会这么平静地发展,却没想到在咸阳见对方父母时,遇上县城小区封闭管理,两地的公共交通停运。
对这位此前只见过一面的相亲对象,赵晓青不知道该从哪找话题,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父母相处。“每天他妈妈做好饭,然后我们就各忙各的”,但二十几天相处下来,她还是发现了对方身上细心、关心他人的另一面。“我在自己睡的房间做电商直播,每晚都会熬夜,他就会等我做完才睡。”
咸阳至宝鸡的公共交通恢复后,赵晓青带着男朋友回家里准备订婚。过去三个月,他们又经历了两次疫情隔离。如果没有这段咸阳的隔离经历,赵晓青也会和这位相亲对象慢慢相处下去,“但不会这么快发现他身上的闪光点,也不会这么快就决定结婚吧。”她猜测。
“不容易的生活也是不错体验”在刘进看来,在意外隔离期间遇到的陌生人,即便交流不多,也会是一种安慰。
房车停靠在威海的二十多天里,刘进曾开着房车,在威海的马路上穿行,“一个人也没有,一台车也没有,只有街灯亮着”,他找不到一个词去形容当时的感受。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期待每天与那3位核酸检测人员见面,尽管双方隔着面屏几乎不能说话,“说明有人关心我们”。
隔离近二十天,刘进在社交平台上录了这样一段话:“当早上没有人叫醒你,当晚上没有人等候你,当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儿,你管这叫什么?自由?或是孤独?”
陈荣发被隔离在网吧的那些天里,除了两个朋友,并不认识其他人。他觉得网吧是一个“玩游戏、逃避家人的唠叨、打发无聊的时间或者就是过夜”的地方,和留在网吧里的其他人也“尽量不说话少交流,毕竟疫情时期不要太密切接触”。手机视频刷累了,他们就到网吧门口晒太阳,散步,几个人下下棋,消磨时间。
他把自己在网吧隔离的经历发在网络上,有人给他留言说,“(在网吧隔离)这不是梦寐以求的生活嘛”,但陈荣发却更向往解封后的轻松自在。他从老家来到城市生活了16年,尽管没有建立家庭,却也认为自己属于这里。
张旭亮决定向居委会申请成为这个小区的抗疫志愿者。那几天,他看到小区工作人员忙前忙后,很缺人手。
当上志愿者之后,每天上午,张旭亮跟着医护人员给居民做核酸登记,午间在小区的物资接收点休息一会儿后,下午和晚上,他又开始接收物资、消杀清洁。
这个小区的很多住户都是张旭亮的顾客。此前他很少在门店之外的地方见过他们。而在封闭的小区里,顾客们每每见到张旭亮,一方面会称赞他的志愿精神,另一方面也会拿他“上厕所就被隔离”的意外开玩笑。每到这时候,张旭亮也跟着笑。
Vivian记得,在接到可以离开健身房的通知后,大家一片欢呼,不一会儿,这个健身房里的人都走了。但回到家里,这个微信群更热闹了。很多人还是会想念这个健身房里发生的一切,Vivian还经常在社交媒体上更新他们一起隔离时候的照片。
3月25日,刘进和伙伴们在威海点了一顿餐馆里的饭。威海的商户在那些天里逐渐恢复营业,但仍不允许堂食。他们把碗放在椅子上,蹲在餐厅门口,17天后重新吃上了饭店的饭。这趟房车旅行的终点,原本是北京,但各地不同的疫情防控政策,给旅行又增添了许多变数。他们决定还要在威海多待上几天。
有人给他评论,生活就没容易过,他说,“不容易的生活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校毓 戴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