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李白在长安见到了贺知章。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奉诏入京的小翰林,贺知章却已经是太子的座上宾,两人无论从年龄、地位还是阅历,都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商贾出身的李白无法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所以他采用了当时比较通行的方法——干谒。
也就是先写一封自荐信,再将自己的作品整理为文集,送给一些有地位权势的人,希望能够得到赏识。
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日子里,李白敲响了贺知章的门。
当时83岁的贺知章已经须发皆白,却十分谦和,对于李白的诗名也早有耳闻。
他先是与李白寒暄几句,接着便问他写过哪些诗文,李白赶忙将自己的作品集呈上给他看。
贺知章先粗略扫了几眼,夸赞他字写得漂亮,接着便看起内容来。
少顷,贺知章大赞:“真乃谪仙人也!”
李白受了称赞,心下大喜,但见贺知章看得入神,便噤声在旁等他看完。
纸页翻动,贺知章的眼神停在一首诗上,久久未语,良久才叹息道:
“此诗可以泣鬼神矣!”
据说,后来杜甫评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便是由此而来。
各位可以猜一下,贺知章说的是哪首诗呢?
相信大部分人都和诗词君一样,首先想到的便是李白的诸多经典之作,譬如《蜀道难》、《将进酒》等。
但这首诗恰恰十分冷门,冷门到许多人都没听过,它就是《相和歌辞·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乌栖曲》本为乐府《清商曲辞·西曲歌》旧题,形式上均为七言四句,两句换韵,李白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
诗仙还是那个诗仙,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这首《乌栖曲》为何会被贺知章称为“泣鬼神”?
我们只能从诗的本身去寻找些许蛛丝马迹。
它描写的是吴王夫差打败越国后,不顾民生,沉迷享乐,被西施所迷惑,最终亡国的故事。
按理来说这样的典故已经是陈词滥调,我们来看看此诗有何特别之处。
金雕玉砌的宫殿中歌舞升平,绝色美人倚在君王怀中,三分醉意七分放纵。
这原本应该是热闹的,明亮的,但视线掠过圈地为牢的美梦,就能看到姑苏台上眼神阴鸷的乌鸦。
它们黑压压落了一片,在暮色中嘶哑地鸣叫。
而被丝竹乐声包围的人们,是发现不了的。
温暖灯光洒在舞姬身上,殊不知青山逐渐隐没在黑暗中,即将被粘稠的夜色吞噬。
在昏林暮鸦的阴森包围中,这场狂欢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光阴如流水般淌过,日暮到夜深,直至又一个黎明,浑噩度日的君王却未曾察觉。
吴宫就好似一座唯一亮着灯的孤岛,因为站在亮处的人看不到黑暗中的情形,所以他们没有看到洪水正朝着四面八方涌来。
而早已被洪水淹没的,是低处的、无法求救的百姓们。
而这场洪水的始作俑者——吴王夫差,也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象征着不吉的乌鸦,被遮住的太阳,阴森的青山,冰凉的江水……
一场盛宴在李白笔下,却充满着诡异死寂的气息。
而尾句则直接将嘲讽拉满:天将大白,吴王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若说只论写作笔法,这首诗还当不起贺知章如此高度的评价,他说此诗“泣鬼神”,是因为他知道李白真正想说的话。
李白身处开元盛世,那是一个被后世誉为开放、强大、繁华的时代,但他却看到了盛世之下的阴影。
他看到逐渐由明变暗的唐玄宗,正发生着和吴王夫差一样的变化,他看到灯光照不亮的地方,夜色正在吞没一切。
年轻气盛的李白满怀抱负,他敢想、敢说、敢写,反正无官一身轻。
但贺知章却不一样,他在官场里沉浮几十年,早就知道要谨言慎行。
所以他读懂了,也读透了,却没有过多评价,只留下“泣鬼神”这三个字。
没有人愿意看到盛世落幕,但也没有几个人有勇气,站出来戳醒上位者的美梦。
这首诗读来收敛含蓄,深婉隐微,不似他其他的作品一般浪漫雄浑。
但它所要表达的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少一分则晦涩,多一分则过剩。
李白这首最不像他所写的诗,恰恰也是他最具有政治远见的一首诗。
盛极必衰,是因为繁华会蒙蔽人的双眼,经得住诱惑,才能守得住江山。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