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汇源才叫过年”这个在央视新闻联播之后当时价值7000万的5秒钟广告成了一代人的记忆。但是,汇源果汁与资本市场的“缘分”却没有能够挺到2021年的春节。1月18日上午9时,香港联交所发布通告,取消中国汇源果汁集团有限公司的上市地位。一家已经创立近29年的企业,是如何从“常年蝉联市场第一”、身价超172亿港元的果汁巨头,走到如今身负百亿债务、被迫退出资本市场这一局面的?
起因
被上市公司违规贷款结束的13年港股历程
汇源果汁被联交所取消上市地位,还是因为一笔被实控人左兜掏右兜的贷款。
2018年3月29日,汇源果汁发布公告,承认一起公司的违规贷款。从2017年8月15日至2018年3月29日期间,上市公司向北京汇源饮料提供了42.75亿元短期贷款,以便后者应对临时营运资金需要或还债。北京汇源饮料是上市公司控股股东兼时任董事长朱新礼的关联公司。朱新礼持有上市的汇源果汁65.03%的股份。
虽然在这份类似于“自曝”的公告中,汇源果汁明确表示,北京汇源饮料已经在公告发布前连本带利偿还了这笔贷款,然而这件违规贷款事件,并没有因为全部偿还而过去。
随后的当年4月3日,汇源果汁公告称因上述贷款交易直接或间接引致或可能引致本部分融资票据的若干违约及违约事件,虽然没有人追讨,但是仍旧需要更多时间编制当年财务报表,因此公司停牌。
当时,还有乐观的投资人认为汇源果汁是为了“做”一份好看的业绩报表才采取这一迂回策略,然而这一停牌没想到就是“永别”。
在停牌两个多月后,汇源果汁于当年6月4日发布公告称,该公司收到联交所函件,要求公司完成对相关贷款进行法证调查并公布调查结果,进行内部独立监控审阅等条件,才可复牌。
这一公告就好像打开了汇源果汁多年来沉疴的一把钥匙,更多的问题随着汇源启动内部调查而曝光于众人眼前。
直到2020年1月31日,也就是联交所规定的最后期限,汇源果汁才就此事发布了一份独立调查报告。独立调查报告显示,在2017年8月至2017年12月间,汇源果汁在没有任何管理层审批的前提下,公司资金中心通过4家旗下企业的9个银行账户,分66次转账给了4家关联公司累计42.83亿元的款项。相关贷款由时任资金中心主任及关联公司北京汇源饮料商定,并未签署书面合同。原因是上述人员认为这笔超42亿元的金额仅是公司内部转账。
此外,调查还显示,公司内部可能存在某些其他没有记账的交易。内外贷款没有审批流程、财务人员不熟悉资金审批流程等内控问题。
显然这份调查以及汇源果汁随后的各种补充内容并没有得到联交所的认可。在经过反复聆讯后,汇源果汁在港股最终没有挽回被“摘牌”的局面。
2021年1月18日9时,在汇源果汁“董事会认为本公司已尽最大努力及已动用一切可用的资源尝试满足复牌条件”的回复中,汇源果汁结束了长达13年的港股历程。
探究
十分“缺钱”的果汁巨头
两家汇源公司的实控人朱新礼之所以要把上市公司的钱拿去给兄弟公司“贷款”,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缺钱”。
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在一组“2018年汇源100%果汁及中浓度果汁的市场销售量份额占比分别为43.7%、31.5%,在市场占有率上,汇源已连续十多年市场份额稳居国内第一”数据面前,显得让人有些难以理解。作为行业的龙头,产品占据绝对市场主导的情况下难道不挣钱?
财报显示的回答是肯定的,汇源果汁不光不挣钱,还负债累累。根据汇源果汁的财报,从2011年到2016年,汇源果汁每年的扣非净利润都为负数。同时,汇源果汁负债率也不断攀升,截至2017年底,总负债已经达到114亿元,资产负债率高达51.8%。
后续几年的数据,由于该公司停牌没能披露,但是另外一些数据侧面证明了汇源到底有多“缺钱”。
北青-北京头条记者查询企查查信息显示,北京汇源饮料食品集团有限公司有未履行的失信信息68条,曾被122次列为失信被执行人,累计被执行总额超73亿。截至发稿时,该公司还有5条被执行人信息,累计被执行金额达2.79亿元。在该公司86条限制消费令中,向法院提出申请的申请人,也就是该公司的“债主们”包括银行、小额贷款公司、信托公司、投资管理公司、担保公司等金融领域的,还有建筑、租赁、装饰、人力资源、商贸等公司,甚至还有北京地区一家不太知名的超市。
朔源
一心想要做上游的创始人始终想给汇源找个“金主”
要弄清楚汇源为什么缺钱,一件事是绕不过去的,坊间一致认为这是汇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可口可乐世纪收购事件。毕竟在此之前的2007年,汇源果汁刚刚带着国内果汁市场巨无霸的身份登陆港股,超24亿港元的募资规模成为当年港股最大IPO,当年汇源果汁营业收入26亿人民币,赚了6.4亿净利润。
2008年,可口可乐宣布将以约179.2亿港元巨资收购汇源果汁全部已发行股份。此事引发轩然大波,坊间几乎一边倒地认为汇源“外嫁”是民族品牌的损失。收购最终因《反垄断法》被商务部否决。
而这一收购案的细节在2012年被披露,此时人们才了解当年朱新礼称“汇源是心甘情愿嫁给可口可乐的”是一句真心话。
时间回到2008年7月,高盛接下一笔机密委托,时任汇源非执行董事孙强,邀请高盛安排拍卖汇源果汁主要股东所持有股份,这里面包括大股东朱新礼的股份。7月17日,交易相关的律师事务所被通知要准备好声明,以便在汇源果汁董事会上通知其他股东。7月24日,一份不具约束力的指示性出价提交给高盛,伸出橄榄枝的是可口可乐。一周后,汇源董事会正式获知公司可能被全面收购。
事实上,如果关心汇源的发展历程就不难发现,作为汇源的创始人和实际控制人,朱新礼早在汇源上市之前,就一直在为汇源寻觅合作对象。究其原因,在原汇源核心人士的印象中,朱新礼本人认为靠政策红利和贸易发家的汇源,在面对国内市场时,渠道和营销始终非其所长。自称农民的朱新礼总有一个农业梦,执着于要做上游产业链,做现代化、规模化的果园,成为全球最大的果浆供应商。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朱新礼想要汇源果汁为其带来巨大的资金。
早在2001年,朱新礼就为汇源找到了第一家资本合作对象,这就是当时的国内资本巨头德隆系。如今这个名字可能已经被遗忘,但在当时,果汁大王朱新礼的汇源在这个集团面前就是个“弟弟”。2001年,德隆出资5.1亿元,占股51%,汇源资产出资持股49%,成立合资公司。朱新礼把大部分核心资产都压上了,但是合作并没有持续多久。2003年,两方股东开始较量,都想把对方挤出公司,最终,朱新礼筹到2亿元险胜,赶在德隆系“倒塌”前,为汇源“赎了身”。
与德隆系合作失败,朱新礼并没有放弃为汇源找个“金主”。随后,朱新礼还接触过统一、达能集团、百事。最终,达能集团以二股东身份入主汇源,一年后汇源上市,上市后16个月,出售公司就被提上日程。如果可口可乐收购完成,按照股份,朱新礼当时将获得74亿港元。
伤害
“嫁”汇源果汁想要更高额“聘礼” 却遭资本反噬
为了准备可口可乐对汇源的收购,提高资产评估价值,让汇源卖个好身价,朱新礼也想了不少办法。比如大举扩产,在可口可乐与宣布收购汇源后,在等待商务部审批的半年时间中,朱新礼加速上游布局。事实上,朱新礼曾亲自表态称,可口可乐计划收购的上市公司仅是当时汇源集团约1/3的部分。
北青-北京头条记者了解到,根据公开的报道,2008年下半年,汇源果汁在湖北钟祥、安徽砀山和山东乐陵投资三个水果生产加工基地相继建成,10月份,汇源果汁投资3亿元的平邑项目落成,配合11月即将全面投产的广东惠州果园基地,汇源近两个月向果汁上游产业投入总计将达到20亿元。
这也直接导致了可口可乐世纪收购案告吹后,朱新礼本来可以到手的74亿港元告吹,汇源集团资金流紧张,为其后巨额负债埋下隐患。
此外,由于收购后不再需要销售团队,对收购信心满满的朱新礼裁撤渠道,来减少成本,提高利润率。根据当时披露的数字,为了准备与可口可乐“联姻”,汇源完全裁撤了销售团队,全国21个销售大区的21名省级经理已基本离职,员工人数从2007年底的9722人减少到2008年底的4935人,销售人员则从3926人减少到仅剩1160人。收购案折戟后,汇源不得不重新组建销售团队。
最后,朱新礼还为上市公司装入资产让公司评估价值进一步提升。收购案被驳回,上市公司受装入资产折旧影响,在2008年之后,汇源果汁毛利率最低曾经低至26%,这在平均50%到60%以上高毛利的食品饮料市场是一个低的惊人的数字。汇源随后开始大幅剥离资产,才逐渐使得毛利水平得到一定幅度回归。
可口可乐收购案被驳回,对于朱新礼来说并不是一场“可有可无”的合作告吹这么简单,它带来的是被严重伤害的销售网络,被资本开支不断吞噬的利润和透支的资金流。2009年,汇源业绩首次出现亏损,净利润为-0.99亿元。不断失血产生导致不断加重的资本缺口,汇源的分红在2011年之后宣告终止,随之而来的是不断申请贷款和发行债券补充资本。
外因
盲目扩张的上游产业与资本市场的赌局
可口可乐收购案失败带来的一地鸡毛,对于汇源来说确实是个槛,但并非无法迈过。但是当时的汇源一边在急于重建销售网络,一边是创始人仍在追逐梦想。
在与可口可乐联姻告吹后,汇源没有选择收缩上游布局,而是逐步加大投资,逐渐在全国20多个省及直辖市、30多个地市县建立了工厂,组建了2400多万亩水果基地。而从2009年到2017年,每年汇源果汁投到种植园建设中的资金,少的有几亿多的超过十亿元。就在朱新礼给陕西杨凌投资3亿资金落实的2009年,汇源果汁的全年营收还不到9亿元,毛利也仅不足2亿。
钱对于汇源集团来说,不论是布局上游还是维持上市公司业绩,都至关重要,但是朱新礼却没把挣钱的主要希望放在果汁这个主业上,而是对并不熟悉的资本市场有了跟建设上游果园一般的执念。
2014年,朱新礼实际控制的德源资本代表汇源斥资30亿元参与中石化销售公司混改。本来计划靠中石化销售回购股份赚一笔钱,但2014年11月,德源资本便将持有的2.4万中石化销售公司股份质押给了招商银行。这也就导致了2019年9月,招商银行曾申请查封、扣押、冻结德源资本的财产,限额高达41.03亿元。
2019年,汇源更是牵扯进“爆雷”的先锋系中。不仅曝出欠网贷平台400万未还以果汁抵债的丑闻,更是曝出汇源集团以及旗下公司和朱新礼本人是先锋系多家公司的股东或投资者。更有未经证实的消息称,汇源从先锋系的平台借款超20亿元。
为了解决债务危机,汇源仍不死心地想要“卖掉”汇源果汁。这回的办法复刻2001年与德隆系合作的套路——成立合资公司,注入汇源果汁资产。根据公告,意向方天地壹号及广州和智“以现金方式”向合资公司出资人民币36亿元,在合资公司中占股60%;汇源果汁“以资产出资方式”向合资公司出资24亿元,其中包括汇源果汁商标,占股40%。但此事不到3个月就告吹。
内因
难以去除的家族化和动荡的管理层
事实上,在这些投资之间,汇源果汁这一品牌早已陷入产品单一,市场强敌环饲的局面。但是,朱新礼一直忙于资本运作,无暇顾及公司治理。汇源集团也像其他家族企业一样,采取人治而非制度管理。在当时汇源某下属企业职业经理人的印象中,汇源集团管理层和员工差不多70%-80%是山东人,“工厂厂长、车间都是山东人”。有来自朱新礼老家的前汇源员工透露。“我是通过亲戚介绍进入汇源的,但很快发现因为公司里老乡太多了,做事动不动就得罪这个,惹上那个,还引起家庭纷争,干脆离开。”
不仅是一起走出山东的老乡们,当时的汇源也像其他家族企业一样,高管位置上大多是朱新礼的亲属。北青-北京头条记者了解到,在汇源历任高管中,朱新礼的女儿朱圣琴多年主管汇源的广告业务,后来进入上市公司任董事;女婿高勇曾是汇源集团副总裁;胞弟朱新德曾担任汇源集团总经理;侄子朱胜彪担任汇源集团法定代表人、并负责汇源集团旗下北京汇源饮用水公司。
当朱新礼意识到汇源亲族式管理的危害时,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当时汇源集团频频爆发人事丑闻。先是汇源招聘成了山东老乡之间裙带关系的“提携”,甚至传出即使是社招,同等条件也优先录取山东籍人士的说法;再来是朱新礼外甥朱胜彪2012年被指责违规将汇源商标授权,并以个人账户收取对方总计200万元“商标使用费”,因此被汇源集团免除一切职务;内部员工在网上发帖爆料汇源管理混乱,一度也闹得沸沸扬扬,早在2008年就有汇源集团前任高管透露,“区域公司管理混乱的情况比较普遍,甚至有的销售公司亏损几百万元,到最后不了了之。”
2013年,朱新礼终于决定让职业经理人来挽救业绩已经下滑多年的汇源。他请来的是当时业界有“杀尽官僚”之称的苏盈福。苏盈福成名于任职李锦记期间。其在这家家族企业中建立起一套西方式的契约体系,通过“家族委员会”和“家族宪法”将家族管理制度化,让李锦记完成了现代管理的蜕变。
苏盈福并非只身上岗,而是带来了一支高管团队。朱新礼则把一些跟随自己打下汇源江山的元老带到了汇源的上游公司。即使如此,苏盈福也并没有再创李锦记的成功,任职一年多就主动请辞。对于其辞职,坊间认为汇源业绩不及预期,与汇源创业元老发生冲突导致有元老被迫离职等问题,让朱新礼失去了对其的信任。随后,朱新礼重新执掌汇源,期间也曾再度引入外部人才,如百事大中华区饮料运营前副总裁梁家祥,但是任职时间均不长。到了2019年,汇源果汁更是出现一个月内6名高管或董事辞职。
而这也有可能是朱新礼本人的问题。对于汇源曾经的高管来说,朱新礼喜欢搞“一言堂”,他个人想法又多变,“对于撤销大区建立事业部这类决策大事,连时任汇源集团总经理的朱新礼弟弟事前都不知道”,更不要提经过董事会的同意。
企业家族化的沉疴,经营缺乏中长期规划,外聘的管理层很难在新的决策管理层频频动荡导致的公司经营策略经常调整,对于快消品至关重要的渠道和销售也经常是砍掉又招,招来又砍。这让汇源果汁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内耗,而非苦练内功或与竞争对手一决高下。
最终,2020年2月,朱新礼已辞任上市公司的董事会主席、执行董事、授权代表及策略及发展委员会主席;其女儿朱圣琴已辞任执行董事。
展望
退市的汇源未来仍不明朗
终于被创始人放下的汇源果汁此时已经风雨飘摇,此前上市公司靠频频出卖资产来获得资金。2013年汇源果汁以4.26亿元的价格出售位于成都及上海的两间工厂,之后又于2014年以人民币3.6亿元的价格向成都汇欣国际投资有限公司出售北京汇源集团黄冈公司的全部权益。 2015年汇源果汁同意以18.12亿元人民币的总现金代价出售旗下9家子公司的全部股本权益。而由于违规贷款一事,汇源果汁自2017年后再也没有披露年报,对于资产的处置外界不得而知。
如今已经退市的汇源果汁,不再有信批义务,虽然产品仍在超市卖得好好的,有着上游果园这一资产和各种代工订单的汇源集团也暂时没有面临“生死大限”的困境,但是被债务弄得“一地鸡毛”、没有资本敢于接手的汇源还能走多远?没有人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