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与抬杠》
辩论和抬杠,形同实异,根本区别在于目的——以噎死对方为胜利,当然就是抬杠;以对立方式从不同角度出发深化对一个问题的看法,才有资格被称为辩论。
这个道理,大多数人只是有所感悟,但是很难区分清楚,所以干脆把能言善辩和强词夺理当成一回事。“善辩”身上这口黑锅背了上千年,甚至影响到汉字的意义转变。比如说,“佞”原本是个好词,“巧妙有才智”的意思;有才智,最明显的表现当然是口才好,但是由于一般人分不清“口才好”和“爱抬杠”的区别,所以这个字越到后来越具有贬义,“佞”和“奸”也就在事实上被绑定了起来。比如孔子就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木讷倒是近乎仁,人家说他的学生仲弓“不佞”,他直接否定前提——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焉用佞?也就是说,跟人抬杠作对(御人)而又应对如流总有话说(口给),是很容易惹人讨厌的,“佞”,又有什么好处呢?
孔子这个态度,让我想起很早之前听过的一个笑话。有个即将毕业学生跟老师说,以后混社会,我准备了一百顶高帽,逢人就给,想必是会很受欢迎的。老师很生气,说你咋能这样呢?太不实诚了吧?学生露出惭愧而又钦佩的样子回答道: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像老师这样高风亮节的人,社会上实在是太少了啊。老师很满意,相洽很欢乐。出来之后学生跟人说:唉,刚准备的一百顶高帽,现在只剩下九十九顶了。
这个笑话的精髓在于,没人不喜欢吹捧,所谓反对吹捧,只不过是觉得你吹捧的方式不对罢了。进一步说,让对方听起来舒心,根本不觉得是吹捧的吹捧,才算是好的吹捧;同样的道理,真正的“佞”,根本不会让你感觉到“佞”,引起反感的,根本就不是佞,而是佞的不够。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可以反问孔子:会让你觉得“巧言令色”的,真的够巧吗?会经常引起反感的,有资格叫佞吗?真有才智而又善辩的人,哪会傻到处处跟人抬杠,滔滔不绝而又洋洋自得呢?
话又说回来,其实孔子的想法倒也不算错——与其强词夺理,倒不如少说为妙。但是更明智的做法,不是把“胡搅蛮缠”这盆脏水,和“能言善辩”这个宝贝孩子一块儿倒掉,而是区分辩论与抬杠,别让大家一起陪葬。
具体怎样区分呢?回到文章开头提出的这个原则:看对话是以噎死对方为目的,还是以深化问题为目的。还是拿孔子的事儿来举例。他的学生子路,让学业未成的子羔出来当官,孔子说这是坑人。子路回答说:“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也就是说,治民之道可以在实践中历练,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读书来学习呢?针对这个辩解,孔子说了一句很重的话:“是故恶夫佞者”(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那些强词夺理的人啊)。
如果说“佞”=强词夺理,那我支持孔子,子路在这里真的是“佞”了一把。但是认真说起来,子路之“佞”,不是因为敢跟老师辩论,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在辩论,而是在抬杠。
按照正确的辩论之道,这段对话应该是这样的——孔子说,学业未成不该急着出来做官;子路回应“可以在实践中学习”;孔子可以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是这样会害人,你不能拿老百姓当小白鼠”,而子路也可以维护自己的立场说“就算学成出来做官,也总有个从理论到实践的过程;而子羔又很聪明,一学就懂,不会给老百姓造成什么伤害,同时又可以尽快服务社会”。发现没?这样的辩论,双方都有话说,完全没必要撕破脸说对方强词夺理,而其中的每一步进展,都是在把问题引向深入。双方不是在抬杠或者纠缠,是从不同角度,以对立的方式,把同一个问题的各种层面展现得更丰富,更清晰。而这,就是辩论的意义。
那么,子路到底说错了什么,以至于这段对话从辩论变成抬杠呢?关键是“何必”(为什么一定)二字。孔子生气是有道理的——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读书?世界上有“一定”的事情吗?吃饭“一定”不会被噎死吗?出门“一定”不会被车撞吗?世事无绝对,难道就没有通行的规律了?读书是最系统最有效的学习之道,有专业的知识才有资格做专业的事情,轻飘飘说个“不一定”,这些原则就都不做数了?你这不是抬杠是什么?
你看,孔子的愤怒,是不是很好理解?子路用“不一定”来否定读书的意义,没营养,没建设性,让人很是郁结。可是,这并不是因为子路口才好,恰恰是因为他口才不够好,没有采取正确的辩论策略,让对话变得很无聊。遇到这种死脑筋的抬杠,发火是正常的,只是要小心,别把火气撒到善辩者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