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早就学会对作者和作品进行“分门别类”,例如《诗经》是中国第一部“现实主义”诗集,屈原被奉为中国“浪漫主义”的鼻祖,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体现着“自然主义”的精髓……
这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常见做法,有助于最便捷地把握作品的精神特质,但是习以为常之后,却很少有人去追问究竟什么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它们如何产生,又代表着何种内涵。
即使是一些专著,也会很自然地指出,我国从上古到近代的古典文学中,“浪漫主义”是绵延不绝的传统。但是“浪漫主义”作为一个术语,它来自19世纪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即便是作为创作原则和创作方法,在西方也不是是“古已有之”,而说在中国是古已有之,则未免有些令人费解。
鲁迅先生在《三闲集·扁》中曾说过:“中国文艺界上可怕的现象,是在尽先输入名词,而并不绍介这名词的函义。于是各各以意为之。看见作品上多讲自己,便称之为表现主义;多讲别人,是写实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作诗,是浪漫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不准作诗,是古典主义;天上掉下一颗头,头上站着一头牛,爱呀,海中央的青霹雳呀……是未来主义……等等。还要由此生出议论来。这个主义好,那个主义坏……等等。
我们不得不承认,鲁迅先生所说的这种情况,在现今仍然部分地存在。文学观念和文学批评术语谱系的科学性、准确性与合理性问题,关乎文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建设。从源头上深度梳理与重新阐释西方文学思潮,是外国文学研究创新的重要途径。
在北大博雅讲坛第482期《文学思潮研究:文学研究的创新之维》中,浙江工商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蒋承勇讲述了文学思潮研究的缘起、特点、案例等,为我们深入了解文学思潮打开了一个窗口。
01
体裁流变与思潮演变
中西文学发展有什么差异?
中国文学主要呈现为文体演变的线索——散文、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思潮流派不清晰。而西方文学明显呈“运动”、“革命”的形态,思潮流派是红线。
文学思潮是指在特定历史时期一定社会-文化思潮影响下形成的具有某种共同美学倾向、艺术追求和广泛影响的文学思想潮流。
文学思潮的界定有四个层面:
1、文学思潮产生发展的深层文化逻辑,是凝结为哲学世界观的特定社会文化思潮。
2、文学思潮的理论表达,是完整、独特的诗学系统。
3、文学思潮在作家生态层面的现象显现,是流派、社团的大量涌现。
4、文学思潮的最终展示,是新的文本实验和技巧创新。
02
不停留在字面意义上
文学思潮研究要求史论结合
文学史研究的三个层面是相互勾连的基本问题:作品研究、作家研究和思潮研究。其中,文学思潮研究是“史”和“论”的结合,同时又与作家、作品的研究密切相关;“史”的梳理与论证以作家作品为基础和个案,“论”的展开与提炼以作家作品为依据和归宿。因此,文学思潮研究是文学史研究的理论性、宏观性和综合性工程。
“理论性”意味着文学思潮研究高于文学史和作家作品研究,需要对作家作品和文学史现象在理论概括与抽象提炼后上升到文学理论和美学理论的层面。
“宏观性”意味着文学思潮研究虽然离不开具体的作家作品,但又不拘泥于作家作品,而是从“源”与“流”的角度梳理文学史演变与发展的渊源关系和流变方式及路径、影响,使文学史研究具有宏阔的视野。
“综合性”意味着文学思潮的研究是作家作品、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文学史和思想史等多个领域的研究,使文学史研究的全面性、系统性和跨文化、跨学科成为必然与可能。
与个案化的作家、作品研究相比,文学思潮研究在西方文学史研究中处于最高阶位,这也就合乎逻辑地使其成为西方文学史研究的中枢地带,也因此决定了其在西方文学史研究中的难度和重要性,以及对外国文学学科建设中的举足轻重的作用。
研究西方文学史和作家作品,如果没有文学思潮的视野,势必会因此缺失对文学史的宏观思维、深度把握与理论考辨,从而失之简单化与浅表化。
03
如何被误读?
文学思潮在中国的来龙去脉
由于我国特殊的人文生态环境,决定了对西方文学思潮的研究的特殊境遇,无可避免地使西方文学思潮研究出现了历史性偏颇,从而遗留了诸多有待深化和完善的重要学术空间。
西方文学思潮在中国的传播,乃新文化运动得以展开的重要动力源泉之一,并直接催生了五四新文学革命。人文主义、古典主义、启蒙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唯美主义、前期象征主义、现代主义等西方诸思潮同时在中国文坛缤纷绽放。
但是,一时间的热闹纷繁过后,主体性“选择”的问题很快便摆到了本土学界与文坛面前。由是,崇奉浪漫主义的“创造社”、信奉古典主义的“学衡派”、认同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会”等开始论。以“浪漫主义首领”郭沫若在1925年转向,全面批判浪漫主义并皈依“写实主义”为标志,20年代中后期, “写实主义”/“现实主义”在中国学界与文坛的独尊地位逐渐获得确立。
民国11年之《学衡》创刊号
1949年以后,中国在文艺政策与文学理论方面全方位追随苏联。西方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象征主义、唯美主义、现代主义等文学观念或文学倾向持续遭到批判;与此同时,昔日的“写实主义”,在理论形态上亦演变成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或与“革命浪漫主义”结合在一起的“革命现实主义”。此时,本土评论界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做出了严格区分,在价值判断上,一味取向于现实主义,对自然主义的些许肯定也仅仅是因为它对现实主义有某种程度的补充与发展。
改革开放之后,“现实主义至上论”在持续的论争中趋于瓦解;对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象征主义以及唯美主义、现代主义等文学的研究与评价慢慢地开始复归学术常态。但旧的“现实主义至上论”尚未远去,新的理论风潮又开始盛行。上世纪90年代以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文学观念以及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文化观念风起云涌,一时间成为新的学术风尚。这在很大程度上,延缓乃至阻断了学界对西方诸多文学思潮研究的深入。
后现代阁楼客厅设计,图片来自摄图网。
总体上看,本土学界对西方文学思潮在学理认知上始终存在系统的重大误判或误读,对它的价值的认识严重不足。
在这种情况下,应如何推动中国文学思潮研究走上正确道路呢?比如我们常说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它们的真正意涵究竟是什么呢?
浪漫主义
作为文学思潮的浪漫主义,是对过往传统的一次“革命”与“反叛”。
浪漫主义终结了此前主导西方文学200多年的古典主义文学思潮,并取而代之,在大约两代人的历史区段上,成为西方文坛新的领导力量。西方文学从理性主义走上了感性主义(情感主义)的阶段。
浪漫主义文学早期作家歌德,他在1774年发表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描述一名带有丰富感性和热烈情感的年轻作家的故事,引发了全欧洲成千上万青年的崇拜和模仿。
浪漫主义同时颠覆了此前主导西方文学2000多年的“摹仿说”,用其所倡导的“表现说”从整体上革新了西方的文学理念,开启从“镜”到“灯”的重大转变。
对浪漫派作家来说,文学创作不再是对外在自然的模仿,而是诗人的创造性想象;文学作品也不再是自然的镜子,而是作家创造的另一世界: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艺术世界。
并且,浪漫主义革命使其成为西方文学进入现代阶段的标志。浪漫主义以降,西方文学诸多思潮——象征主义、唯美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以及颓废派文学等均是对浪漫主义的“正反应”——它们均肇始于浪漫主义,并从不同的侧面深化、发展了浪漫主义。
而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则基本是对浪漫主义的“负反应”——它们虽然也肇始于浪漫主义,彼此也有不同程度的内在联系,但基本上却是以浪漫主义的“矫正者”的身份确立了自身的历史地位。
现实主义
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以其强烈的社会批判性和高度的社会认识价值而著称于世。
现实主义者总是力图给我们展示一个未曾美化过的世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现实主义比现代派形态的文学缺少虚构,仅仅是机械、简单的“摹仿”,恰恰相反,只不过现实主义的虚构特别隐秘而已,在虚构的想象和抽象中提炼和结晶出逼真的效果,才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之艺术真谛,唯其达到逼真之效果的虚构更显其艺术技巧之炉火纯青。现实主义追求镜子般的真实,也并非对生活的直陈,而是借助高水平的虚构技巧创造出来的一种合乎生活逻辑的逼真效果。
需要注意的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并不是简单的谁取代谁的双向分裂,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相包容。现实主义的奠基人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实际上是以浪漫主义的姿态登上文坛的。
司汤达与巴尔扎克
作为一种“现代现实主义”,其反叛现代工业文明、社会–历史描写的风俗画特征和心理描写的细致性等方面,都传承了浪漫主义文学。所以,勃兰兑斯把早期现实主义称之为“浪漫现实主义”,这可以理解为这两种文学思潮之“现代性”的共同秉赋。因此,现实主义虽然有对浪漫主义的反叛,但彼此并不完全表现为绝然的分裂,而又有内在的勾连。
自然主义
在理论上,自然主义作家强调体验的直接性与强烈性,主张经由“体验”这个载体让生活本身“进入”文本,而不是接受观念的统摄以文本“再现”生活,由此,自然主义完成了对西方文学传统中“再现”式“现实主义”的革命性改造,于是,自然主义开拓出了一种崭新的“显现”文学观:“显”即现象直接的呈现,意在强调文学书写要基于现象的真实,要尊重现象的真实,不得轻易用武断的结论强暴真实。自然主义“显现”理论达成了对浪漫主义之“表现”与现实主义之“再现”的超越,也达成了自然主义对20世纪现代主义之“内倾性”风格的接续。
尽管在崇尚科学思维和实用理性这方面,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有某种程度的同根同源性。但关于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既不能笼而统之地用“写实主义”将两者一锅煮,也不能以现实主义的标尺削足适履地评价自然主义。
由以上三个概念解释与辨析可以看出推进中国对西方文学思潮研究的必要性。
研究文学思潮,可以拓展文学研究新路径、新领域、补短板;为文学史“重写”提供新思路、新视野、新成果;拓展作家作品研究的视阈。
总结而言,深度阐释西方文学思潮,特别是十九世纪文学思潮,重新认识文学之传承与创新的关系,可以助推外国文学学术体系、学科体系、话语体系的重构,也可以助推文学观念和文学批评术语谱系的更新与完善,同时也有助于整个文学研究理念与方法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