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媒体上,吴月琴写下超过8万字的日记,记录下与女儿相处的点滴。她也反思自己教育的失败,家庭的裂痕对女儿造成的创伤。
现实生活中,吴月琴是一名小学数学老师。曾经对于孩子,她唯一的期盼是上大学,现在她说,“我不奢望我的孩子能有多大成就,多有能力,只是希望她能健康快乐地活着,这是一个母亲最低的奢求了。”
以下是吴月琴的日记和讲述。
文|蔡家欣 编辑|王珊瑚
一场不公平的战争今天我竟然嘴瓢了,激怒了她。她让我下楼取快递,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你一天啥事都不干,就躺着玩手机,自己去。”她摔门而去。我自己也震惊了,我怎么变得这么没耐心?她回家后,我竖着耳朵听,没有闩门声,也没有哭声。我终于放心了,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悲,活了四十多年,从来没有这么怂,简直卑微到了尘埃里。
自从女儿生病以后,我不敢说一个“不”字。每次她都是先向我求助,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对自己动手,用死或者自残来要挟我。
有一回她生日,我们去买蛋糕。她说在咸鱼上又卖出几件旗袍,马上有几百块钱到帐。我说,孝顺我一点呗。她不同意。我开玩笑地说,那就给你订个小蛋糕。回家后,她就把自己锁在房间,又把手给割了。去年感染新冠,我和她都肺炎了。住院第一天,她打电话来说难受。我给她看我一边吸氧一边输液的照片,告诉她等我这边结束去陪她。她不高兴了。不到五分钟,小宝就给我发语音,“姐姐的手流血了。”
我相信这些都不是她的本意。她首先是生病的状态。很多时候,我也是真害怕。这几年弄下来,我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能力范围内都会满足她。但大部分时候,我要牺牲自己来成全她。
你说压不压抑?在她面前,我活得小心翼翼,说话前要看一下她的表情。老公说,一定要拿捏好表情、动作、语言,一切都要到位。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走钢丝,但还是走不进她的心里。一句话没接好,我就是十恶不赦,换来歇斯底里的哭闹,我必须忍住,因为下一步就是自残或者开窗跳楼。
在医生的指导下,这几年,我也在学习接住她的情绪。有一回和我姐吃烤肉。下午四点多,我女儿就准备好了,六点钟人才到齐。到店里,她突然放招,“我心里很烦,你们吃吧”,就走了。以前我肯定会生气不理她,她就伤害自己,我再哄她。一个循环结束。那次我也生气,但还是回家哄她,带她去吃另一家烤肉。
很多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不想去面对她。如果一场战争是公平的,我可以去努力。但明显这是不公平的,她会像训小孩一样训我,我没法据理力争,所有的指责和怨气都要接受。别人可以逃,我没得逃。
我知道她生病需要发泄,只能找最亲的人。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思想感情。我每天半夜都会哭很久,白天再换上笑脸面对大家。
今年春节住院,在医院她说什么我就怼什么。我知道我有问题,我压抑太久了,我是用自己的压抑在成全她,这样我也会崩溃。
我一直在寻找答案。医生说,该讲原则还是要讲原则,只要她不杀人放火,你想干嘛就干嘛,意思是我可以活得更快乐一点。但家里没有医院安全,这对我们来说就有风险。
“犯了教育的大忌”那个满心装的都是妈妈的孩子,被我弄丢了。她曾在两元店给我买了一个手链,特别扎,我忍着痛戴了几天。小学阶段,她给我送过一个包,我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自从生病以后,她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对金钱的渴望是那么的强烈,也许只有花钱才能让她找到快乐。
我家孩子觉得她这个病从小就有了。她跟医生说,总是没缘由地情绪低落。不到10岁的时候,有一回生日,请了很多小朋友来玩,大家走以后,她就在那边哭。我就训斥她,你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怎么还哭?
我记不住这个事了。也许从小她情绪就有问题,如果遇到一个心理医生的家庭,也许她永远不会发病,但偏偏遇到我们这个家。
我父母都是农民,上面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靠自己的努力当上老师,在县城有编制。结婚时和老公在县城买了一套房,首付是借的,每个月还完房贷,手里就只剩几百块钱。为了贴补家用,我和老公卖过对联和试卷。老公自学视频,在电脑前摸索了三天,去做婚礼跟拍。我们买了车,节假日就租出去当婚车,老公晚上也出去跑黑车。结婚办喜事都在节假日,小时候女儿会抱怨,为什么上班不能陪她,放假更不能陪她?
日子紧巴巴地过,我不化妆,不买奢侈品。在这种环境长大,女儿虽然没缺过钱,但一直觉得家里穷。去年她和我说了一件事,在几岁的时候,超市里卖敲琴,她特别想要,但不好意思开口,觉得我们买不起。所以每次到超市,她都会去那里敲一会儿。
现在看来,我们真的错了,犯了教育的大忌。
她性格倔。10岁学古筝,有一回没去上课,被我打了。她像一只愤怒的小狮子,喊着不想活了,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学习,什么都还没回报就想死,没门!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初二的时候,她数学成绩只在及格线,我们找老师补课,提醒她如果连一中都考不上,会很丢人,经常拿她和别人比。她每天学到晚上十一二点,早上六点就爬起来。到初三,她会说,周围那么快乐,我一个人很孤独。我当时没细想,只以为她情绪不开心,就开车带她出去转一圈。
升进高中,她掉发很严重,每天躺在床上很久睡不着。有一次骑车摔跤了,原因是骑车时流泪,看不清路,撞到马路牙子上。做化学题,一边哭一边做,旁边的男生一脸懵逼。说着她竟然笑了,我陪她一起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自残了。支撑不下去会怨我,妈妈你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心里也很委屈,如果我不生你,那我该多快乐!
当时我们对上学的事情耿耿于怀,希望她能正常上学。但在班级里,她会心慌,喘不过气,脸颊潮红,根本不能学习,开始频繁请假。她向我求助:“妈妈,带我去医院看看吧。”
当时我想的是怎么帮孩子度过青春期?小县城信息闭塞,我不知道去哪里问谁。我老公一直泼冷水说没事,她就是用这个拿捏你。但一个人再叛逆,拿刀划别人我信,划自己我就不信,我觉得她应该生病了。
刚开始看病都是我们娘俩自己去。县医院,市区的心理医学科,南京的医院……在南京,她被确诊为“情绪障碍”。看了三个月,有人推荐我们去合肥四院的青少年精神心理科。医生要求住院,病历上写的是“抑郁”。
如果没有妹妹回想起那至暗的一段时间,我自己差点都没走出来,哪还能顾得了她。给了她手足,却没给她们情深,这也算是一大败笔吧。
她发病跟我们要二胎这个问题也绕不开。当时她13岁,刚开始她不同意,后来又改口只要妹妹。生完就牵扯到带的问题。生之前公婆说给带,也是缓兵之计,生完也不带。
我和老公总吵架,我带孩子累,他上班也累,还要做家务。小宝昼夜颠倒,我从晚上陪她到早上。老公说,你就白天睡。我想,睡眠要是一个开关就好了。有时商量好晚上10点到12点他带,结果他自己睡着了,还是得我来。我曾经三天三夜没合眼,那个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我每天崩溃两三次,活干着干着就哭了,也没人哄,哭完再该干啥干啥。最严重的时候,我甚至都想带着孩子去跳楼。女儿生病后,我才知道那是产后抑郁。
当时我们完全忽视了老大,只有她生气哭闹,才会引起我的注意。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半年,上班后就好了。但我们很多做法都不好,对老大有伤害。我们总觉得她要让着小宝。有一次老大就哭了,我凭什么要让着她,我也只是个孩子。将近1米7的个子在那里哭,我只觉得好笑。
还有一次小宝学走路,老大坐在沙发上腿就伸着,小宝就摔了。我们心疼小的,都在指责老大,脚也不知道收回来,怎么不去扶?我甚至都没想到,老大也只是个孩子。老大哭得特别委屈。现在她总是提起来,我在那看电视,招谁惹谁了,连她摔跤也骂我。
她说,如果没有妹妹,就不会有她所受的委屈,要把伤害转嫁到妹妹身上。她会拿酒精喷壶朝小宝脸上喷。小宝在被子上蹦,她就使劲一抽被子。她还拿着皮筋弹小宝的肩膀,都肿起来了。每次都把小宝搞哭,她还哈哈大笑。
我很心疼,还要装作不在乎,不敢对小宝表达过分的关心。小宝看见她姐,就像耗子看见猫。我们只能引导她,姐姐生病了,要让着她。这对小宝也是一种伤害。我偷偷和她拉勾,姐姐不管怎么惹她,都不要生气,就奖励她看10分钟手机。我也不知道这种方法好不好,先解燃眉之急吧。
偶尔我会冒出来一种想法,如果当时不要小的,大的也许就不会生病,但后悔是最无用的一件事。
低估了“黑狗”的魔力2020年2月21号(出院),女儿很开心,每天换着几套新衣服,看电视玩手机,新领养一只泰迪。偶尔心情好还能学进去历史生物。她每天按时服用药。我曾一度认为,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就要来临。我们还是低估了“黑狗”的魔力。
她在医院住了四十二天,出院后情绪波动不大,第二次复查减了半粒药,我和老公激动一整天。
9月份她重新上高一。她每天定闹钟早起,因为吃药,早起很困难。在教室里,她会烦燥坐不住,胳膊上又多了各种伤痕。她又渐渐缺课了。这次复学不到20天。
她从来没放弃过学习,这也是她最难的地方,只要状态稍微好一些,她就会跑自习室。之前复学没去,在家躺平就自责,应了那句话,“躺又躺不平,支又支棱不起来”。这个病集中不了注意力,服药也会让记忆力减退,她的内耗特别严重。
她没放下执念,接受不了自己的平凡。也许这跟从小的教育有关。周围孩子很优秀,女儿属于中上游,我没要求她考第一。但我们总说,以后考上大学怎么样,从来不说,经营一家店或者打工。
刚开始我也接受不了,那么优秀的孩子怎么会抑郁?我给你吃给你穿,给你最好的,怎么会抑郁?我和他爸都是老师,孩子是我们一手带大的,我们觉得,留守儿童或者是离异家庭的孩子,才会患上这种心理疾病。
接受和改变都需要过程。没生病以前,我觉得她上一本不是问题。看病的早期,她休学在家,我不敢和她一起出门散步,我怕别人问,你家孩子怎么没去上学?后来,我想就学得慢一点吧,哪怕像差生,到学校去睡觉也行。现在只能说服自己,健康就好。
我没想到要持续那么久。2021年12月,她提出要参加艺考,结果只坚持10天,就一直喊,“妈妈,我难受。”那次复诊,专家说,她这个病已经转双相了。
今年年初,我带她到北京看病。我没有单独出过远门,连地铁都没坐过。我要老公一起去,他不愿意,说来回车票1000多,吃住还得花钱。
北京不让陪床。我自己回家那天,转了三趟地铁,终于到北京南站。医生打电话说,你女儿有自杀想法,你必须马上回来陪床。当时小宝一天几个电话,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拖着一个大箱子两个包,还要重新倒回去。我一个人在地铁站哭得不行,怎么这么难,没有尽头。
“妈妈,你离婚吧”为了营造和谐的家庭氛围,我和老公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再争吵,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的关系就是育儿合伙人,为了小宝,我们还要将生活继续下去。
以前,我经常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作?我都这样对你了。有一次,她爸打了她,我特别触痛,不断反思听课程。我慢慢理解了,不是孩子作,这个病就是这样。
那一天,我在房间哄小宝。她在外面要钱,她爸在洗碗,让等一下,我猜肯定脸色或者语气不好。孩子特别敏感,就坐到窗台上。她爸把她拖下来,揪着她的头发狂扇耳光,用脚踹。我听到尖叫声出去,她一心往门外冲。我死死抱住她。
她吼我,“从小到大他打我,你都没有保护过我。”之前即便她爸管错了,我也只是看着。我觉得两个大人管孩子,一个管,另一个不要插手。这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创伤。
女儿总说,妈妈我给你卖过命,可你没有这样保护过我。有一次,我和她爸吵架,她爸拿刀要捅我,她一下就扑到我前面,说要捅就先捅我。那段时间,我们家鸡飞狗跳,孩子因为复学崩溃,我一肚子苦水跟老公倒,最后他也失去理智。
我跟她说,我和你爸离婚,今天就让他出去住。之前女儿总让我离婚。小时候我老公很疼她,要啥给啥。孩子长大后,他又觉得不够尊重,有问题就凶她打她。有一次写作业被训,女儿说,“妈妈,你离婚吧,我真的不想要这个父亲了。”我问原因,她说太暴躁,上一秒嘻嘻哈哈,下一秒就变脸。我把问题摊给老公,他认为孩子在"作"。
那天晚上,老公搬出去了。女儿很骄傲,“这顿没白打”。之后几天,她就崩溃了,不能单独待着,不能听到她爸的任何信息。
在我们家,水管爆了灯坏了,需要托人办事,这类事都是我老公出面,其余大部分的事都是我在管。孩子有事,他就说,找你妈去。女儿哭,照例他逃走,我往上冲。大部分时候,家里的事都得听我的,因为钱在我手里,比如之前在市区买房。
女儿生病以后,老公也会接送小宝和做家务,晚上我出去陪大宝转圈,他就在家陪小宝。他走后我真的是一拖二。每天早上把饭和药送到老大手里,送小宝上学。小宝感冒,喜欢粘着我,老大就生气。她手上又有新伤。我迟到早退的频率太高了,遇到领导都要绕道走。
离婚能拖一天是一天。结果老大冲到顶楼,要我办证,我没有退路。因为涉及房贷和抚养权,最后给办了假(离婚)证。但我和她爸是真的分居了。我们这个年龄也不在乎夫妻生活,他睡觉打呼噜磨牙,我睡眠又差,白天大脑转了一天,我挺享受一个人的时间。
几个月后我和女儿达成一致,让他爸回来。我家是两套房子打通,我们在中间装了一个门,她选择自己住一套,我们仨住一套。那段时间,他爸做完饭先回房间,我们吃完,他再出来吃。
我们做过两次家庭治疗。医生说欠缺沟通。但我老公就是没办法沟通的人。像小宝咳嗽,让他带去做核酸,他只会沉默。以前我会生气,现在觉得不如自己做。有时我也安慰自己,他也算顾家,也在改变,我买的书,硬逼着也会看。老大认为我是孔乙己,是阿Q。其实你说怎么办?一直揪着这个又怎样?
“我不可能看她死”又是一个崩溃的夜晚,在河边坐了好久,想了好久,想不通,也没有人找,自己回来了。打开门,女儿攻击完我打着响指在聊天,老公陪着小宝打牌,笑声满屋。自己回到房间,拴上门,任由泪水肆意的流淌,偶有几声吸鼻子的声音,还好,大家都没注意到我。终于小宝发现了我,一个劲地敲门,没收拾好心情,怕吓着她,告诉她我想静静。她很乖,又去玩了。
我最近真的很犯愁。她要求搬出去,没几天又觉得害怕,我专门过去陪她,现在又给接回来了。前两天,她说要找一个学校复读。我不想答应,她这个状态哪个学校能收,差的学校她也看不上。我让她读专科,她接受不了,说现在找工作都要看第一学历。
她说,你是我死亡路上的绊脚石。我知道她特别痛苦,只能尽量劝她。我一直抱着这个念头,尽我所能去陪她,把她往后拉。第一个目标是最起码要真正地活着,没有寻死的念头,下一步再看生活质量和生存能力。
到现在,我都没看到拐点。之前觉得最多三年就会好,现在已经第四年了,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只能去想最坏的结果,如果她一辈子好不了,我就养她一辈子。如果她真的选择结束自己,那我也只能接受。我已经这么努力地拉她,不接受能怎么办?
开车的时候,一想到这些就会流泪。
我没地方可以说。很多人不理解抑郁,我最多会解释,孩子情绪不好。我有时候跟我姐吐槽,今天被气死了。她就会觉得,这都是你们惯的,你从小为什么不打?我跟她科普,孩子真的不能再打了。但没用,争多了也没意思。
这几年除了同事姐妹,我几乎不跟人联系了。见面了大家都在谈孩子老公,我怎么聊?虽然嘴上说不能和别人比,看到周围的孩子考上大学,我也会失落,为什么我养的孩子不如别人?人生只能接受。我没法改变孩子,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们去的医院,18岁以下的青少年科,有80个床位,现在住到160个,走廊也住不下了。最小的只有10岁左右。进到那种地方,你就会感觉,健康真的很重要,不学习就不要学了。
一个孩子自杀过好多次,也住进ICU过。她和医生说,最向往的就是跳楼那种飞的感觉。我听得毛骨悚然。结果她妈还说,你要死就离我远一点死。我知道她妈很生气,这些病孩的家长,真正健康的也没几个,每天这么高强度的消耗,真的受不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选择不婚。一个人生活多幸福,烦恼还少,短短几十年,没有必要过得那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