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珍正在通过电话进行心理咨询服务。由受访者供图
最近,发生于张家界天门山景区的“多人跳崖”事件,引起全社会持续关注。跳崖者身份和经历被不断挖掘的同时,也曝出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网络社交群,即来自不同地区的几个人,约定一起轻生的网络群,俗称 “约死群”。
这些藏匿于网络暗黑空间的群,人员构成极度复杂,目的各异,聊天内容满载负面情绪,甚至有人引导和教唆轻生。
这些群的真实生态是怎样的?为何屡禁不止?记者独家采访了“卧底”其中8年的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绍兴上虞区心理卫生协会会长王珍。8年来,她和她的团队已经成功挽救了10余名试图轻生者,被称为“心灵救援师”。
那些“不对劲”的群
王珍不是科班出身的心理咨询师,2010年,她前往广州学习NLP、萨提亚、家庭系统排列、催眠、完形、九型人格等专业心理学流派,走上专业心理咨询师道路。
最初,为了快速提升心理咨询业务水平,王珍在与周围人的接触中,往往会不自觉地分析对方的心理状态,很快,她把这种分析延伸到网络世界。
“当时还是QQ群为主,我加了很多,通过观察群友的聊天,分析他们的心理活动。”王珍说,正是在这样的观察中,她看出了一些不对劲。
“记得2016年夏天,我在一个300多人的大群里发现,有几位20岁左右的年轻人说了非常消极的话,然后约定建个小群继续聊,我也装成一个和他们类似的年轻人,混进了小群。”王珍说,她在这个6人(包括她自己)小群里待了一年,每天都在密切关注他们的言行,直到有人提出来吃药,同时让大家平时要慢慢收集药品,收集至药量可以致死为止,她决定要去制止这些人的行为。
王珍想分别和群友进行私聊,很快,她被踢出了群。王珍没有放弃,又不断地加这几个群友的QQ,终于有一位通过了验证,而这一位,也是王珍救下的第一位“约死群”群友。
王珍记得,这是一位21岁的大学男生,因为抑郁症休学在家,认识了另外几位同病相怜的人后,他的情绪更加低落。通过王珍好友请求时,男孩即将进行服药,王珍一边努力劝他,一边又找到之前他在群里留下的地址信息,打电话给当地警方。20分钟后,当地警方带着男生父母破门而入,抢下药物。
“因为这件事,男生父母对我非常感谢,也改变了排斥心理疏导的成见,几天后专程带着孩子跑到上虞,接受我的心理咨询。”王珍说,经过1年多的心理咨询和其他专业治疗,男孩情况不断好转,现在,这位男孩已成为王珍团队的志愿者,用自己的经历鼓励那些失意者坚强起来。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王珍开始关注起网络“约死”现象,并组建了4位专职心理咨询人员,20多位志愿者组成的心理志愿者团队,努力查找这样的群,进行干预和挽救。
王珍正在“潜伏”到一些群里进行观察。由受访者供图
有时候,陪伴和沟通可以救一个人
随着对这些群的研究,王珍团队的心理志愿者们发现了这些“约死群”的特点。
“一些特别负能量的人,会进入到一个百人的网络大群。本来在里面就是吐槽,说几句负能量的话,但是聚在一起越说越难受,这些人就会再形成一个小群。如果这时候群里再有人怂恿,可能就一起相约去轻生。”志愿者方燕说。
为了不暴露身份,志愿者们不断研究年轻人的语言方式,学习网络用语。为了跟上“潮流”,志愿者王文娟还经常去附近中学及年轻人较多的工厂门口“蹲点”,听那些孩子们在聊些什么。而一旦找到有这些倾向的群进行卧底的时候,王文娟以“潜水”为主,为防止被踢,还隔三差五在群里发些红包。
王文娟发现,这些“约死群”群友年纪都很轻,20岁左右为主,有的抑郁时间较长,但没有接受专业的心理疏导,同时现阶段碰到较为严重的创伤事件,没有及时处理;有的家庭成员之间无法沟通,或者与父母关系破裂导致无法给予任何关心与支持。“这些相同经历、相同认知的人一旦聚在一起,就可能导致彼此厌世情绪强化,产生极端想法。”
根据这些特征,王珍和团队成员设计了多套挽救策略,最常见的是发现紧急情况,及时进行施救,并进行后续心理帮扶。就在清明节前夕,志愿者王若曦还专门跑到外省,了解她一年前紧急挽救的19岁女孩的情况。
“女孩现在情绪稳定,也退出了群。”王若曦说,那个女孩在一个有“约死”倾向的群里1年多了,王若曦平时从聊天记录中,记录下女孩的相关信息,并找到了女孩父母的联系方式,去年3月,女孩在群里发了一句“我打算走了!”王若曦感觉不对劲,马上通知了她的父母,并拨打了当地的120电话。当父母推开门的时候,女孩已经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庆幸的是,因为抢救及时,女孩没有生命危险,王若曦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女孩所在的城市,对她进行心理帮扶。
有些人,可能并不是真的想要轻生,他们需要的是陪伴和重视。王珍记得,一天夜里,有个男孩在群里发了一句“再见”,王珍警觉,由于没有收集到男孩的相关信息,她只能不停地给男孩发微信。“在吗?”“怎么了?”“我们聊聊好吗?”
在王珍的微信“轰炸”下,男孩终于回话,慢慢地敞开了心扉,两人一直聊到凌晨3点多,男孩说:“谢谢你,我不会死了!”王珍长舒一口气。
王珍对年轻人进行心理咨询。由受访者供图
仅靠心理援助是远远不够的
救援这些“约死群”成员,最难的,就是怎么发现这些群。这些年,相关部门也不断在清理类似的群,但每次经过一段时间的清理之后,往往会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出现。
记者也针对这一话题,向多地警方进行了咨询了解。目前,从公安的角度,要治理类似的群,存在不少困难。“一个群里,各个省的网友都有,属地很难确定,而且很多用的是暗语,也很难察觉。”一位民警对记者说,他希望更多的网友能够提供相应的线索,见到类似“约死群”立刻举报。同时,从平台治理的角度观察,遏制“约死群”,也应积极作为、主动干预,将防范和封堵做在前面。
“约死群”的出现,对所有互联网经营者和网络公共空间管理者来说,都不是“红利”,更不能成为“流量”,而只能成为实实在在的责任。记者在某中文搜索引擎上输入“约死群”三字,提供的第一条结果就是属地24小时免费心理危机咨询热线,且还有“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总有人守护着你”的劝慰。
“这个搜索引擎对‘约死群’的引导就比较正面,也认可了心理帮扶对挽救试图轻生人员的作用。”王珍说,心理帮扶只是一个方面,要挽救这些人,需要全社会的参与。
根据相关分析,“约死”之人很多并非真的想轻生,而是无法为自己好好活着找到一条出路。这条路可能是现实或者社会给予的,也可能是自己给自己的,认知一旦进入了死胡同,人容易失去思考能力,更是无法给自己的生活有多种选择的可能了。而要为好好活着找一条出路,需要自我的认知调控,也需要家庭的温暖和社会的支持。
“对于青少年而言,家庭的关怀显得特别重要,八成以上的青少年试图轻生者,都是因为缺少家庭的关爱。”志愿者方燕说,与孩子的沟通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聆听,并具备同理心,能够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理解对方的情感。那些一味埋怨孩子的家长,大多不能去体会孩子的痛苦。
王珍曾挽救过一位27岁的群友,他试图轻生的原因,是父亲病重,自己又失去了工作。了解到这位群友的情况后,王珍带着一位志愿者来到这位群友所在的城市,找到他并进行劝说,还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一些社会救助机构。
“我们通过‘水滴筹’等方式,帮他父亲筹集到了10多万元医疗费,社区也帮他找了一份工作,虽然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看到这么多人在帮助他,他非常感动,说再也不做傻事了。”王珍说,和这位群友一样,不少“约死群”的群友,因为各种失意站到了悬崖边,只要大家多用点心,拉一把,也许就能够把他拉回来。现实社会和网络空间都应该形成一种相互关心、抱团取暖的氛围,能让更多人摆脱困境,好好地生活。
王珍对年轻人进行心理咨询。由受访者供图
组建类似群,是违法行为
记者就“约死群”现象,也采访了多位法律界专业人士。他们表示,组建类似的群,是一种违法行为。
浙江吴山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郑关军告诉记者,生命健康权是公民的最基本最重大的权利。相约自杀会造成人员死亡,给死者家属造成重大悲痛的非常严重的后果。相约自杀要按相约自杀人的主观故意和具体实施自杀的行为来区别该承担的法律责任,情节严重的可能会涉嫌故意杀人罪,教唆他人犯罪也会构成故意杀人罪。所以每一个公民从自身和他人生命健康权的角度考虑千不要去做相约自杀的行为,以免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和使自己承担不该承担的法律责任。
郑关军认为,如果出现在微信群发生相约自杀的行为,按照《互联网群组信息服务管理规定》的有关规定,参与群组信息交流的人员,应当遵守法律法规,文明互动、理性表达的要求,规劝有自杀企图的人员而非教唆或和他人相约去自杀,否则依法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作为群组信息提供者和微信群的群主,一旦发现有这种情况发生,也应履行相应的规劝和报告的法律义务,及时将相关信息报告到公安机关。
组建这些“约死群”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杭州市西湖区灵峰法律服务所主任认为,如果群主在群内唆使怂恿“群友”自杀,甚至提供自杀方式、方法和建议,那么这个群主具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故意,会涉嫌构成故意杀人罪;如果群主没有上述唆使怂恿的行为,但他采取放任的态度,对于群友之间讨论自杀、相约轻生的消极情绪对话放任不管,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因为他组建了“约死群”,而且让自杀情绪在“约”中被无限放大,客观上给悲观厌世者提供了轻生的便利。
“对于组建‘约死群’的群主是否涉嫌犯罪,要看其组建该群最初的主观目的和客观行为。即使不构成犯罪,也应该及时取缔,毕竟有违社会公序良俗,且有可能危害社会秩序,甚至达到犯罪的边缘。”宋素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