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没有好坏之分,在于能否和情境配套。
王老爷子生性勇猛彪悍,在西汉战场带头冲锋陷阵。他凭借战绩排名登台领奖,被敕封为会稽郡的阳亭侯。
官场和战场的情境不同,王老爷子的彪悍作风不减,结果不到一年被罢官撤职,只好脱下官服去种地养蚕。
一岁仓卒国绝,因家焉,以农桑为业。
曾经是郡里供奉的侯爵,如今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基层和战场的情境也不同,王老爷子的性情却更火爆。
辛辛苦苦十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他觉得朝廷在玩过河拆桥,却毫不反思自身和环境错位所产生的隔阂。
老王家的名声,逐渐比臭豆腐还要臭。
世祖勇任气,卒咸不揆於人。
老王给儿子起名叫王勇,打小教育他要用拳头服人,喜欢的东西就要伸手去抢,几句话不对付直接抄家伙。
浇地要抢头茬水,烧香要抢头茬香。王勇仗着勇猛彪悍横行乡里,大半夜和堂兄弟喝完酒还跑去踹寡妇门。
乡民们苦不堪言,却对这群村霸束手无策。
有一年爆发灾荒,大片大片的农田颗粒无收。王勇和堂兄弟拒不接受减产损失,他们认为办法总比困难多。
王勇光着膀子砍树挡路,集结本家兄弟强收过路费。一个个膀大腰圆嬉皮笑脸,谁敢不交钱用开山刀招呼。
老王家的资产稳步增涨,代价自然是仇家越来越多。武力掠夺是最低端的方式,最终也只能通过武力化解。
岁凶,横道伤杀,怨仇众多。
坏人,往往比好人更聪明。
王勇从事着高风险工作,快速积累出巨额原始资本。只要不崩盘就能吃香喝辣,传给下代人便会自动洗白。
王勇给儿子起名叫王泛,留下钱财的同时还有业债。王泛继承家族的勇猛彪悍,已经不需要再靠武力出头。
一报还一报,很难逃得掉。
有一年局势动荡,大批大批的流民蜂拥而起。王泛知道自己家在乡里臭名昭著,每天晚上担心被仇家报复。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王勇光着脚可以横行无忌,用第一桶金给儿子穿上鞋,然而周围情境却发生变化。
王泛清点完家庭财产,打心底害怕父亲这种光脚的。他匆忙带着家人移民钱塘,换个新环境好像有安全感。
会世扰乱,恐为怨仇所擒,祖父泛举家檐载,以贾贩为事。
商场如战场,勇猛彪悍很吃得开。
王泛的生意风生水起,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本金来源。每次签单表现得豪爽大气,在合作伙伴眼中财力雄厚。
从战场冲锋到封侯进爵,从罢官撤职再到种地养蚕,从武力豪夺又到商场精英,老王家用三代人完成蜕变。
尽管时移世易,家族传承却悄然延续。
王泛的儿子们同样彪悍,仗着家里有俩钱到处惹事,动不动叫嚣用钱砸死谁,结果惹到更有钱的本地土豪。
货币作为一种结算方式,让万物都可以折算成价码,缓和着人和人之间的冲突,却也铸就钱能买命的不公。
丁伯不让王家赔礼道歉,对他们开出的价码没兴趣,只要求老王收拾家当滚蛋,挤走对手的同时彰显威势。
故蒙、诵在钱唐,勇势凌人,末复与豪家丁伯等结怨,举家徙处上虞。
地盘,才是最大的资产。
王泛能带走所有家当,却无法带走经营多年的关系。他又要寻找一片空白地区,重新打造自己的生意渠道。
做事情的流程变化不大,做事情的人却随时间衰老。王泛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头脑体力远不及年轻时候。
老子来日无多,儿子还吊儿郎当。
王泛忍不住叹了口气,吩咐儿子们准备几把开山刀。三环以外几乎都是光脚汉,身家性命全在这些马车上。
王诵的媳妇挺着大肚子,小心翼翼的坐进豪华马车。她被公爹的阵势吓了一跳,哪知道老王家的致富起源。
走出钱塘县城直奔官道,军马卷起的尘埃遮天蔽日。东汉刚开国还在四处打仗,也不知道下个时代会怎样。
王泛朝着王诵说道:你是快当爹的人了,以后能不能稳重点!
27年,王诵第一次做父亲。
他给儿子起名叫王充,兑完奶又跑出去用拳头服人,不过只是在外头拳打脚踢,回到家里表现得尊老爱幼。
有些糊涂蛋经常会搞反,在外人面前讲究温文尔雅,却对最亲近的人态度极差,是典型的耗子扛枪窝里横。
王充日渐成长,证明了什么叫基因突变。
他的堂兄弟们承接血脉,自小展露勇猛彪悍的家风。一帮小子呼啸着上树掏鸟,玩累了蹲在街边打牌赌钱。
王充跟着他们玩过几次,觉得没啥意思便脱离组织,在家翻出落满灰尘的竹简,盯着蜿蜒扭曲的字迹发呆。
横折弯钩组合出的文字,看着极其相似却释义不同,它们仿佛撕裂时间和空间,足以将宇宙洪荒纳入其中。
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充独不肯。
王诵包扎好伤口,仍然觉得脑袋很疼。
儿子拿着竹简请教问题,他也不大认识上面的文字,想随口糊弄又觉得不合适,干脆请个老师来教导学业。
王诵算不上称职的儿子,却在努力做好称职的父亲。没有诗书教化加持的拳头,王家子弟走哪都不受待见。
诵奇之,六岁教书,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寥,有臣人之志。
武力是身体气血的外放,随着年老力衰而丧失压制。思想是洞察人心的智慧,伴随着岁月增长会愈加深邃。
王充仰仗着一个个文字,逐渐挣脱王家的代代宿命。人的言行举止和情境配套,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槽点。
父亲这辈子揍过很多人,却没有打过王充一个耳光,母亲也未责备过儿子慵懒,就连左邻右舍也交口称赞。
父未尝笞,母未尝非,闾里未尝让。
八岁那年,王充背着书包走进学堂。
一百多小学生蹦蹦跳跳,初入学校是无组织无纪律。不到俩月被治的服服帖帖,看见笤帚把立马乖乖听课。
快乐教学是个伪概念,真正的学习是很痛苦的事情。克服玩性建立起啃书习惯,仅仅是打开头脑第一道门。
劁猪是身体阉割,教学应该是精神疏导。
不按时完成作业的同学,小手被教鞭打的通红肿胀。书法课上写字太丑的同学,齐刷刷靠墙撅着被打屁股。
王充从没挨过老师的打,一学期下来一点伤都没有。他的作业是班里的抢手货,学渣们差点连名字都照抄。
个性化教学需要条件,百十人的班级很难面面俱到。教鞭或循循善诱只是方式,激活主观能动性才是目的。
书馆小僮百人以上,皆以过失袒谪,或以书丑得鞭,充书日进,又无过失。
有人中途退学,有人被老师推着走。
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中途退出往往代表前功尽弃。曾经起早贪黑或悬梁刺股,割断之后只会剩余些残渣。
王充在学校升级打怪,研习《论语》《尚书》课程。每天写上千字的心得体会,毕业后回到家里自学精进。
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所读文书,亦日博多。
王充一天比一天博学,身边的同类一天比一天稀少。没有人可以指点心中疑惑,喝酒打架的兄弟倒是不缺。
他可以一整天不说话,也可以三天三夜嘴皮子不停。旁征博引听的人满头雾水,得出结论时让人心悦诚服。
学识和品德同步增涨,言行一致能让内心更加坚毅。这只蜷缩在浅池里的金鳞,凝视着当空明月倍觉困顿。
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辩而不好谈对。
非其人,终日不言。
其论说始若诡於众,极听其终,众乃是之。
上虞就这么大,你要不去京城读书吧。
44年,18岁的王充走向洛阳。
他的父亲败光了家产,开追悼会时还被债主堵住门。以前经常推杯换盏的酒友,也没见谁挺身而出讲义气。
一边回忆着家族过往,一边幻想着自己的未来前程。一辆辆豪华马车擦身而过,卷起的尘埃遮蔽沿途路人。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惟以心相交,方成其久远。
王充通过太学招生考试,他的班主任是扶风班彪。
老班的博学和名望极高,非常器重千里求学的王充。这个年龄段不需要用教鞭,爱学不学自己掂量着办吧。
王充掉进书籍的海洋,在东汉顶级学府里日夜汲取。他读书从来不看章句注解,一遍遍咀嚼自然融会贯通。
师事扶风班彪,好博览而不守章句。
班彪请王充来家里吃饭,席间还拿出《汉书》草稿,王充拍了拍身旁的小班固,笑着说道:此儿必记汉事。
老王家传承着勇猛彪悍,老班家传承的是诗书教化。然而两个家庭的基因突变,好像是老天捉弄人的玩笑。
班固承袭父志,编修汉书身死牢狱。
班超弃文从武,投笔从戎威震西域。
班昭为兄请命,续写汉书参与政事。
(见秦岭一白.班固班超篇)
王充,还有更大的波折在等待他。
太学课本要读,课外书同样要看。
洛阳城里有好多家书店,王充却没有钱办张借阅卡,常年赖在各大书店里白嫖,搞的服务员看见他翻白眼。
王充被逼出一项绝技,一目十行而且还能过目不忘,一个个文字组成百家学说,悉数灌进脑海里糅合发酵。
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
读书读累的时候,王充就跑出去远眺兰台。
兰台是东汉皇家国史馆,据说在里面上班待遇超好,精品纸墨无限量免费供应,简直是文人才子们的天堂。
王充做梦都想进兰台,以他的身世背景也只能做梦。达官显贵的公子都要排队,轮到他头上不得猴年马月。
王充做好弯道超车准备,听说汉明帝前往雍州调研,写篇《六儒论》想博眼球,结果被雪花般的爽文埋没。
当了14年京漂,王充满腹经纶却空手而归。
后归乡里,屏居教授。
王充为了解决生活问题,夹着课本走上三尺讲台。他的水平远远超过乡村教师,被评为最节省教鞭的老师。
学生有疑问可以找老师,老师有疑问只能自己死磕。王充延续着儿时的好习惯,趁此将半生学识掰开揉碎。
世间万物皆不能细看,光滑镜面到吹弹可破的肌肤,放大千百倍之后沟壑丛生,各家学说更像是漏洞百出。
以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闭门潜思,绝庆吊之礼,户牖墙壁各置刀笔。
王充沉迷其中难以自拔,不去上课而且还闭门谢客,村里的婚丧嫁娶概不参加,家里摆满刀笔随时做记录。
日常伙食越来越粗简,思想精神却越来越充沛,王充忘记了世俗的功名富贵,只想捋清人性和情境的关联。
世间有没有鬼神?还是万物合气自生。
云雾露霜风雨雪,是物质的相互作用。
古代人和当代人,到底谁更加聪明些?
写文章追求辞藻,还是应该通俗易懂?
儒家搞什么天人感应,瞎扯。
道家搞什么修炼成仙,胡说。
宿命这玩意,好像又挺邪乎。
…
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家里没米了,你研究那些有啥用?
王充被推荐到县里任职,负责日常表单的填写工作。想想肚子总比脑子重要些,还是夹着碗筷去打卡报道。
揣摩出过多的生命至理,注定在官场上找不到位置。两者之间不光有情境错位,境界的高下之分异常明显。
充性恬淡,不贪富贵。
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
不为上所知,贬黜抑屈,不恚下位。
领导安排他干啥就干啥,年终奖少给一半也不在乎,被同事打小报告也不争辩,遇见后还能做到点头微笑。
工作仅仅是谋生手段,解开心中疑惑才是终身大事。王充看透世俗纷争的起源,对外界人事保持安全距离。
他的精神空间恢宏广阔,不需要靠外界交换去填充,唯一的通道是旅游交朋友,极其注重品质而不是数量。
充为人清重,游必择友,不好苟交。
读书,是一个人最大的私产。
凡是书本上汲取的成果,融会贯通没有人可以扣点。进一步可以和别人分享,退一步能在心田里独自品味。
从农夫种地到商人贸易,除了呼吸晒太阳都得交税。这两种情境之间的差异性,让王充很难继续保持沉默。
每种性情都是一脉相承,在不同情境间转化有凝滞。王充的政务建议被否决后,干脆递交辞职信离开官场。
仕郡为功曹,以数谏争不合去。
王充请朋友来家里做客,准备宣布自己的出书计划。曾经萦绕心间的万千疑惑,吃了几年饱饭后悄然开解。
有些朋友见他弃官不做,友谊的小船顷刻说翻就翻,本指望富贵后拉自己一把,自毁前程还有啥交友价值。
王充同样拥有喜怒哀乐,见此情形不禁自嘲看走眼。面对约定俗成的人性共识,他提笔写篇文集讥讽世俗。
俗性贪进忽退,收成弃败。
充升擢在位之时,众人蚁附。
废退穷居,旧故叛去。
志俗人之寡恩,故闲居作《讥俗》、《节义》十二篇。
道分阴阳,人有优劣。
《论衡》
习善为善,习恶为恶。
狼众食人,人众食狼。
人有知识,则有力矣。
丰草多落英,茂林多枯枝。
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
曲妙人不能尽和,言是人不能皆信。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
寒不累时则霜不降,温不兼日则冰不释。
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
德不优者,不能怀远,才不大者,不能博见。
马效千里,不必骐骥,人期贤知,不必孔墨。
毛嫱西施,善毁者不能蔽其好;嫫姆倭傀,善誉者不能掩其丑。
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
……
85篇文章共计20万字,细微阐述天地人三才的关系。一个个文字组合出世界观,化作历史夜空的耀眼明珠。
学说体系不是汉赋美文,后者是用辞藻堆砌出意境,前者容纳个人的逻辑思辨,不同情境中存在兼容问题。
年过六旬的民科学者,承接着汹涌而来的质疑声。
有人批评他的书不深奥,不用查字典就能看懂意思,由此推断作者水平太浅薄(岂材有浅极,不能为深覆)。
王充回答书是让人看的,不该故作高深用来充门面,简洁直白容易看懂才叫高水平(且名白,事自定也)。
有人提醒他要迎合受众,不要动不动就搞标新立异,这样很容易挨差评(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
王充说世俗之人不喜欢,有识之士不会错过(盖独是之语,高士不舍,俗夫不好;贤者欣颂,愚者逃顿)。
字数太多,没有耐心看完(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
作者贫困,怀疑出书动机(今吾子涉世落魄,著记美言,何补於身?)
文采欠缺,和古人没法比(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
…
新书发布会,搞成了全民批斗会。
没有专家光环,各界嘲讽肆无忌惮。
有人搬出《吕氏春秋》,重金悬赏连错别字都没有。看看《论衡》写的啥玩意,挂在城门上随时会被喷死。
常人喜欢追逐热闹表象,王充却敢撕开深层次原因,他摇头叹息着说道:言金由贵家起,文粪自贱室出。
《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
夫贵,故得悬於市,富,故有千金副。
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有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嘲笑王家祖辈的名声奇差,作者本人也没有拜过名师,写的东西能有啥阅读价值。
王充回顾祖宗们的德行,想捞点面子却找不到例子,只好从基因突变理论入手,希望能给出一个圆满答复。
鸟无世凤皇,兽无种麒麟。
人无祖圣贤,物无常嘉珍。
才高见屈,遭时而然。
士贵,故孤兴。
物贵,故独产。
一本新书闹得沸沸扬扬,王充感觉被搅得身心憔悴。刺史董勤聘请他担任从事,借机带着全家人搬往扬州。
他在基层岗位上徘徊,干着钱少活多责任大的工作。熬到七十岁实在干不动了,递交辞职申请后回家养老。
材小任大,职在刺割,笔札之思,历年寝废。
仕路隔绝,志穷无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王充正伏在案前专心刻字。满头白发都在微微颤抖,竹简上的字迹却极其工整。
这是他的最后一部著作,不想再招致别人的非议,也不愿再做世人眼里的异端,只是阐述如何保养好身体。
一白:这是《养性书》吗?
王充:嗯,快写完了。
一白:我要买本签名版的。
王充:以后去书店白嫖吧。
一白:书店里找不到啊。
王充:胡说!我教你秘诀。
一白:真的没有,失传了。
王充:哦…
一白:你怎么不揍那些键盘侠?
王充:真揍了,你就不会来了。
97年,同乡好友上奏皇帝:充之天才,非学所加,虽前世孟轲、孙卿,近汉杨雄、刘向、司马迁,不能过也。
汉章帝派豪华公车去接人,王充却已经病得下不了床,遥想起当年憧憬的兰台,喏喏道:兰台之史,班固、贾逵、傅毅、杨终,名香文美…
永元中,病卒于家。
后记:
当年,在大学图书馆看到《论衡》,光是书名就让人眼前一亮。
后来,自己买本蓝皮版的《论衡》,最便宜的那种十块钱三本。
千年之前的漫漫长夜,他们和我们头顶着同一片星空,在缺少能源和科技的情况下,只能用肉眼和心灵凝视宇宙洪荒。
我们的知识量远远超过他们,但是对性和命的认知急剧直下。有些人拆解他们的作品,一两篇就足以稀释成热销书目。
一篇拙文,还王充一份启蒙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