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静年
翻过立冬这个点,时光洒在双林镇。那天,我行走在新余的史册中,历史,在一架织机旁停顿。“吱呀”的机杼声从西汉漂泊到唐朝的篷舟,我看到古时穿针引线的绣娘,打开千年的时光和帷幕,把尘封的风声,起伏的山水,夜空的星月和早春的花鸟,涅槃的图腾,用纤细的手指,引入到夏布之上。
夏布,轻盈如云,平展如水,淡软如雾,其色泽晕染,带着一种层次感,有着一种水墨书画的气息,一种诗词书卷的气韵。
沿时光追溯,《白纻辞》的草色在纸上泼满青釉,木梭在苎麻里来来回回间历劫,踏板鼓动一下,搭在柱梁上的夏布就葳蕤生长,从诗经里攀援而上。东门之池外,泡麻的水面落满了时间的刻度。《天工开物》跟着古老的夏布,沿着江南水岸逆流而上,被人间的帝王从双林抽走。在双林,“中国草”加冕的村落,一株草,一匹布,穿越竹帛,延绵流传,一直进入21世纪,成了一个县城对外称道的一张响亮的名片。
来到双林镇捕捉古代夏布的气息,在这里有幸见识到夏布的前世今生。云朵下的双林广场,一把巨大的刷把挺立,直指天穹。曾经在分宜县博物馆里读到关于刷布工序文字,道:“重复刷两次浆,第一次毛浆摁紧结头;第二次正浆细致刷,使其光滑易进行织布工序。使用的米浆必是湿浸六小时的早稻米。上浆有两种规格,一种是长二十四米、宽六十公分,上下五百扣左右;一种是长五十米、宽三十六公分,上下三百六十四扣左右。”这该需要怎样的坚韧和执着。景区分为夏布文化体验村和森林湿地公园两部分。一个以夏布的制作工艺和历史为主题,一个以自然景观为主题。沿着曲折的公园小路踱步,在“清风源里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的双林,似乎看到了宋应星深入乡间记录的背影。
穿行在织艺馆,令人惊讶的是,他们使用的是《天工开物》里的腰机,原理是在人的后腰上套一根皮条,一旦织起布来,纱线便被腰力拉直,梭子和上下运动的两幅经纱条交错,带着纬线在两手间飞来飞去。被连接排列的纱线刷上米浆,等待着被一把巨型毛刷泼洒胶水,之后还要反复把毛刺抹平,从而变成经刷条,最后,用织布机把经刷条织成布。机杼声声,夏布由小而大,由短而长,仿佛这些“织男”“织女”都在变戏法。麻农的日子,被一株草,一条纱,一根线,一匹布,点缀得有声有色。
夏布文化馆的墙上展示着从苎麻到夏布的工艺流程,从割麻、去皮,到挽上机、印染、晾晒等,方成服饰。来自田园的苎麻,从一缕细丝,到一卷布匹,及至一件成衣,在洁雅的厅堂中,以唐诗或宋词的姿势,活色生香。三国吴人陆机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蔬》一书中写道:“剥之以铁若钉,刮其表,厚皮自脱。但得其韧如筋者,煮之用缉。”一把由钝铁制做的刮麻刀,那刀上有戴大拇指的铁钉。如此简易的工具,竟可以开启一根苎麻脱胎换骨的旅程。在这里我用指尖,轻轻地触碰着一款款夏布旗袍,如隔着千年烟云,轻轻触碰着并未完全消散于记忆的经典,触碰着倾国之姿,触碰着燕瘦环肥。那饱含文艺气韵的端庄,层次斑斓的婀娜结构里,仿佛看到了一部中国布匹史的浩繁。
我以创制之名观澜苎麻的前世今生,在交错变化的流程里,在起居或品味里,探寻平凡、伟大而庸常要义。我明了,这简单或重复的生产,饱含哲学、历史、物理、化学,抑或日复一日地萃取和坚守。打麻、浆纱、织布、漂染,这民俗高亢处的锻造,被原生态的研制热烈充盈,并非只是技艺的呈现,而是以歌唱的韵律,抵达生命的原有。熟悉一匹夏布的磅礴,织机呢喃,缓慢潜入一幅中国画,画面是,在商贸或古雅的衬托下,一位老妪在夕阳之下的劳作,一个稚童于金秋丰收之时的嬉笑。一条夏布喷薄而出的长天浩荡,蓬勃了多少美好愿景和张望,在接近丝绸和瓷器的陈词里,它用禅语箴言阐释,风姿绰约坐看星月云起,畅谈手工业烟雨江湖,引领一座城发红、发烫,皈依未雨绸缪永恒的晨钟暮鼓。
时光随着机杼声声周而复始,我感觉自己正在被纤细灵活的手织进布匹,岁月掀开帷幕,一首诗歌蓦地撞进我的心怀: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黎。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写得何等真挚朴实,诗歌往往有着舒展的审美空间。这美,是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可以让词语失去作用。试想,在一个穹音不响的三月,发髻上插着簪子,穿着夏布的怀春女子,脸色素净,斜倚在青石板小巷的木楼上,晨风中,一个书生马蹄轻叩,准时逗留在窗棂。楼上,那个穿着古风清韵的女子,嘴角浮出两朵浅笑,醉倒春风一片,定会截留他动情无羁的泪水,并从心里感到遗憾,遗憾自己是过客,不是归人。
夏布应出现在小镇上,这样的小镇,当然是婉约的,和古典诗词和传统戏剧的意境一样,一道长长仄仄的小巷,菩提树下青石板路面高低起伏,古建筑雕花镂纹,有戏楼咿呀飘扬着的二胡音,惊起叽叽喳喳斜飞的燕子。在这儿的粉墙上,扯一片青绿的爬藤萝,遥望远处有人斜倚高楼,兀自吹起一只长箫,悠长的箫音在小镇上空荡漾,唤醒假寐的遐思。小镇的河边,河水眸光一样流过去,仿佛它是从诗经里流淌出来的,流向芦苇那边的深处,白鸟飞飞,关关而鸣,蜷着长长的腿。长眉细目的浣衣女子提着竹篮,远处的一层水色上一片帆舟,那么挥别的人呢?他上了船,却把心思留在岸边。风涛一路,青衫飘然,那沾衣欲湿的也不知是浪沫还是泪水。到了对岸,仍禁不住要回望。这,成了远行人温馨的原乡,梦里,都会看见夏布,看见老屋院内的那一抹相思,还有撑着下颌相思流泪的妻子。
书上的文字渐行渐远,走到今天,也许都淡了,就像我们遗失了的许多传统。从苎麻到夏布,再到夏衣,苎麻的种植史有多久,中华《天工开物》的历史就有多远。今天的我们服饰的材质日新月异,夏布依旧守着传承,一边连着双林人的纯真朴实,一边连着民生民计。苎麻的枝干穿越千年,历经种植的过程,节气的洗礼,破茧新生。就如化草木为神奇的夏布传承人们,千百年来,用一生守住一颗匠心。想必夏布的主人们一定对夏布的认知刻骨铭心,在机杼伴奏的节拍中,他们把晨曦挂满每一根纱线,把星辰写满每一寸布匹,在安之若素的时光中,在经纬分明的麻布上编织诗意画境,从流年的水、形销骨立的山出发,唯美而行,传颂超尘的锦篇。
掬夏布里的一缕月华,致敬匠心。我把制作夏布的每一个过程,当作大道三千的一缕缕裂帛,把双林人感悟先人博大精深的智慧,当作修身的信仰。靠近苎麻园盘腿打坐,姿势与苎麻的挺拔相似,我心平如水镜,唯真而行,自然至诚。神思中,我看到一面以夏布为串缀的幕布缓缓升起,描绘出一幅安雅温情的画卷,在五星红旗飘扬之下,生产富丽,产业兴旺,气运磅礴,大同的语境演为真实。
在一场旅途的末尾,我落款远方。
并在远方的期许里截取一匹夏布的千年的蜕变、铿锵和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