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开始,西通御街东接崇新门的荐桥直街便是杭州最为繁茂的马路。每年农历八月十八,纷纷攘攘的人群沿着马路走出城门去江堤上看潮水。这条路虽不宽阔但很热闹。街道两边的店铺林林总总,招牌招摇。谁家的店面名号越响,店招牌就越大。走街串巷的人力车乐此不疲,老字号的生意最好了,送好了客去店门口占个好位置,万一接上个大老板,小费都能多拿一点。荐桥直街就是后来清泰街的一部分,这条街联通江湖,又达城站,接收上海来的风,是杭州现代化商业的源始地,多大的市面它没见过?
1945年美国飞虎队来杭州拍下的清泰街(光复路路口)街景。
一碗面香传来,今天城秘就想带大家走进杭州城里曾经最为重要的商业街之一——清泰街,走去看看这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
清泰街西往东(画面下端为旧时的荐桥直街)
清泰街西起中山中路,东与环城东路相交。杭州市地名委员会1980年考察结果表明,该街全长2016米,路宽8-10米,有单数门牌631号,双数门牌552号。
1980年代杭州地图上的清泰街
1999年前后,西湖大道开始建造,清泰街也随之进行了扩建。如今,街面已拓宽至25-30米。路边,大厦林立,高楼入云,老巷、老店、老事,基本湮没。
清泰街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宋人吴自牧在《梦粱录》里说,南宋赵构之母韦太后和原配皇后邢秉懿的宅院都在这条街上。清泰街和毗邻的中山中路曾经商贾云集,百业辐聚,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宋元以来一直是杭州最繁华的街市之一,犹如今日之延安路和解放路。
清泰街的东头,古有“崇新门”(城门故址在今章家桥西面的城头巷口),后有“清泰门”(城门故址在今清泰立交桥桥下)。民国时拆除了清泰门,又取“政清国泰”之意,把清泰门直街、章家桥直街、焦旗杆、荐桥直街诸路段统一称为清泰街。1966年“文革”时,清泰街更名为“立新路”。1981年恢复旧名。1985年,建清泰立交桥,从此清泰街飞越城河,与清江路、杭海路交汇。
▲古清泰门与现清泰站旧址。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沪杭铁路设车站于清泰门内,建铁路自城外而入,清泰门城门及城墙数十丈被拆除,这也是杭州最早被拆除的城门。
清泰门又名“螺蛳门”,是杭州的正东门,火车站最早就设在清泰门外,后破城而入搬到了城站,它既是海宁、海盐和平湖人进入杭城的重要通道,又是城外盐工挑担进城贩盐的必经之路(杭州素有“螺蛳门外盐担儿”之谚)。1909年沪杭铁路建成通车后,从城站涌入清泰门的外埠人士与日俱增,络绎不绝。1937年又建成了萧甬铁路和浙赣铁路,离火车站不远的清泰街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时被誉为“杭州第二大街”。
1909年建成的有西洋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城站火车站
远眺清泰立交桥与城站
清泰街原为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民国初年改为碎石路面,解放后又改为沥青路面。街上的交通工具据1945年杭州商会统计,有公交车、小货车(一种配以汽车轮胎的独特的运货车)、三轮车、自由车(自行车)和人力车,还有少数轿子,由轿埠出租。待我1966年搬到这条街上时,小货车和轿子早已不见踪影了,三轮车和自行车也寥寥无几了,只有始运营于1922年、开往城站火车站的7路公交车仍忠实地行驶在这条千年老街上。
清泰街、章家桥、城头巷口旧照。 摄影@章胜贤
为写此文,我重访旧地,发现街上的缸儿巷、盔头巷、珠宝巷、琵琶街、扇子巷、堂子巷、宝善巷、林木梳巷等一大批熟悉的街巷已经荡然无存。
1929年的杭州地图上也能看到这些巷子,这些巷名有没有觉得神奇?
2002年左右,清泰街严衙巷、宝善巷、丰禾巷一带变成了断垣残壁,一片废墟。 摄影@章胜贤
清泰街有家当地居民很钟情的面馆,叫“康乐”。康乐右行二三十步路便是中山中路三元坊,左挨光复路口的容容理发室。
康乐是一栋二层的旧式瓦屋,两扇装有弹簧的木框玻璃门普普通通,门旁沿街是齐腰高的四块大玻璃。路人驻足,就餐客人碗里的美食清晰可辨。店堂里摆放着十四五张四仙桌,桌上置玻璃,垫塑料花布。二楼也是营业场所。一楼吃面,二楼主要吃饭。
清泰街、光复路口,图右侧是康乐面店。摄影@章胜贤
杭州的面,过去最出名的当数官巷口老聚胜面馆的面,后来奎元馆、状元馆以宁帮风味的虾爆鳝面和虾黄鱼面融入杭帮面业,为大众所接受并称道,遂成名店。这种高贵之面是“干货老板”们的盘中餐,我小时候从没吃过,但有一种面叫“光面”,里面除了放点调味品和葱花儿外,什么佐料也不放,上海人叫它“阳春面”,杭州人叫它“沃(ao)面”,这种面各家面店几乎都有,我经常吃。
康乐也有沃面,但他们的沃面里是加了原汁鸡汤的,售票处墙上挂着的品名是“鸡汁面”。鸡汁面是康乐价廉物美的特色面、招牌面,面条细腻滑溜,汤汁清爽鲜美,碗上撒着星星点点的青绿小葱花,吃的人特别多,小辰光想起来经常馋涎欲滴。
一碗鸡汁面。插画@青征鱼
鸡汁面和其他店里出售的沃面价格一样,一角钱、二两半粮票一碗,如果加一(多一两面条)就再添两分钱。店里还有片儿川、虾爆鳝、青菜肉片等品种的面条,也有炒菜。记得香干肉丝二角四分钱一碗、糖醋排骨四角八分钱一碗。有时家里来了客人,我会受父母之命,拿个搪瓷杯,去康乐炒一两只菜。
少年的我和我的同学们对曾经伴随我们成长的康乐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象。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康乐不知何故关门了,旧址变成了“得意楼”。得意楼的面也独具风味,很上名堂。也许店名变了,厨师和面点师没换,还是原班人马。
得意楼到2002年也消失了。我不知道康乐和得意楼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康乐为何变成了得意楼。有人曾回忆说:“得意楼,拌川和虾爆鳝做得特别好,旁边有一家康乐饭店做盖浇饭,价廉物美”。这种说法是记忆上的错误,有失偏颇。
现在康乐的旧址上,是一家文化发展公司,粉墙黛瓦,沿街而筑,大门紧闭,清冷寂寥,全然失却了当年那番热闹景象。站在门口,感触万千,百味杂陈。
康乐面店旧址
上网搜索,未见康乐详尽信息,倒是搜到了两则有关得意楼的留言,一则是《杭州日报》记者卢荫衔老师写的:“2002年时,因清泰街改造而即将拆除的得意楼面馆出现动人一幕:上千名老顾客蜂拥而来,最后一次品尝得意楼面点,以致晚上10时还不能关门。”另一则是署名“ctcard商旅卡”的回复:“我们打算重新整理得意楼的历史,并打算让得意楼重出江湖。”可见康乐也好,得意楼也罢,在杭州人心目中,这家店曾经的回忆是很深的,分量是很重的。
光复路南起河坊街,北越解放路,路宽不足五米,和浣纱路一样,系填河建成。路中之河原名“市河”,和旁边的中河平行,所不同的是,中河可划桨行船,市河不通舟楫,河水仅供市民生活洗濯。
60、70年代杭州地图上的光复路
光复路与老水漾桥弄交汇处
关于市河的历史,除了在《梦粱录》卷十二有 “市河,俗称小河……”的简单记载外,我没有找到更多有价值的史料。据1974年台北正中书局印行的《三句不离本杭》一书记述,市河上共有25座桥,较之扬州的24桥还多一桥。此话不足信。据我考证,市河上的桥只有24座。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上柳翠桥(在原柳翠井巷附近,为南宋名妓柳翠所建)、熙春桥(在原扇子巷和元福巷之间的熙春弄旁,桥边的“熙春楼”经考古证实,曾是杭城十大歌舞名楼之一)、金波桥(旧有金波禅院)、平津桥(俗称猫儿桥)、棚桥(旧为行刑之地)。这些桥,如今已不见踪影,但桥名则以地名形式沿存了下来。
市河因年久失疏,河道被逐渐淤塞。1945年抗战胜利后,民国政府为了减轻中山中路的行车压力,也为了庆祝胜利,便废河筑路,取名“光复路”。光复路“文革”时期更名为“光明路”,我就读的元福巷小学也随之更名为光明路小学。
以清泰街为界,可把光复路分为南北。北光复路多工场作坊和仓库,也有部分住家,极少见到商店。南光复路多青石墙门,很多在中山中路开店的人都居住于此,因此这一带杭州人也称之为“后马路”。
光复路菜场(猫儿桥),原“方正大”茶庄茶叶仓库和加工场就在这块地方。 摄影@章胜贤
秋冬的夜晚,光复路很冷清,昏暗的路灯下,车马稀疏,人迹稀少,但一到炎热的夏天,这里就变得热闹非凡。一到傍晚,居民们便早早往路边冲井水,搭竹榻,摆竹椅,端出一锅粥,配上酱瓜儿、醉瓜鲞、咸鸭蛋,三三两两在路边吃饭乘凉。
经常会看见一位在康乐里喝了酒回家的卷发小哥,他步履踉跄,行走摇晃,汗衫耷拉在肩头,赤身露出黝黑的腱子肉,自得其乐地边走边哼小曲。每每他过来时,乘凉的人们都会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这道风景,偶尔也会有个把大姑娘小阿嫂望着他体格强健的背影,口吐玉言:“一身好肉啊!”这位醉酒帅哥是柴垛桥旁杭六中翻砂厂的翻砂工,名字不记得了,绰号叫“阿尔巴尼亚”。
猫儿桥当时在杭州城里名气很大,名气来自于“地下算命一条街”。算命先生有住在这里的,也有为了追求店多隆市效应慕名前来租赁场地的。他们批阴阳、断五行,测吉凶、勘六合,观掌中日月,拿袖中乾坤,不厌其烦地为前来算命的信者“指点迷津”。
旧时猫儿桥(平津桥)市井面貌。 摄影@章胜贤
算命先生中最负盛名的是人称什么“仙”的赵祥麟,他是我们一位低年级同学的爷爷,按现在的说法可以划归为“周易大师”一类的人物。老人家每天早上泡一壶茶端坐门口目测行人,一副了然今生前世、洞穿仙界凡尘的架势。据说他天地万物无所不知,阴阳八卦无所不晓,一时声名远播,生意红火,求卦算命之人络绎不绝。
这些旧事都是五十年前的同学小平兄告诉我的,他是“坊长”式的人物,当年就住在光复路上,离猫儿桥不远。
从光复路的小区楼内仰望天空,恰好一只喜鹊飞过。 摄影@肖奕叁
光复路旁边就是缸儿巷,巷名自清代始,清代之前叫铁线下巷。我1966年搬到清泰街时,小巷已经更名为“更生巷”。
60、70年代杭州地图上的缸儿巷
据说巷里曾居住过一位隋朝农民起义领袖的后人汪然明,他非常喜欢书,但家中偏偏遭遇三次大火,致使藏书尽焚。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后来买了很多大水缸,贮满水置于院中,以作消防之备用,后人因此将这条巷称之为“缸儿巷”。
缸儿巷南端巷口,有一家清末民初开设的茶馆,名曰“连升阁”。连升阁建筑古朴,屋宇为两层瓦式木结构,岁月斑斓的排门上,刻满了年迈的痕迹。楼下的“老虎灶”一分钱一壶水,方便了附近多少居民。后来楼下好像变成了酱园店,但老虎灶一直未歇火。楼上的茶堂,轩敞开阔。入夜,茶馆里人声嘈杂,烟雾缭绕。
现在的缸儿街街景。摄影@肖奕叁
“坐片刻无分尔我,吃一盏各自东西”的茶客落座后,茶房便会殷勤迎来,递一把热毛巾给擦脸,继而将客人所点茶叶从罐中取出,放入盖碗内,拎起长嘴茶壶很艺术地注入开水。碗中茶水一少,茶房又会主动前来续水,服务极其周到。
杭州历来是个多茶馆的城市。据有关史料记载,南宋建都杭州后,城里茶馆星罗棋布,数不胜数,光清泰街附近,就有六七家茶馆,连升阁当时属于比较大的茶馆。
为了招徕茶客,茶馆不断邀请杭州平话艺人前来说书。杭州平话就是用杭州话讲故事,杭州人叫“说大书”。大书只说不唱,道具极其简单,有书桌、桌围、惊堂木、折扇即可。惊堂木用于故事叙说中制造气氛,折扇在摹拟性表演中用来比作刀、枪、剑、旗。说书先生居高临下,面对茶客,说得情节紧凑,生动有趣,语音抑扬顿挫,慢而不断、快而不乱。大书内容多为《七侠五义》、《杨家将》、《包公案》等长篇历史故事。每每说到重要关头,刚刚吊上听众胃口的时候,说书先生便会一拍惊堂木,来个“紧急刹车”,把迷于此道的茶客引诱得心里痒痒的,第二天不得不再来。
现在杭州的一些书馆茶社里依然有说书先生。 摄影@阿甲
茶馆因为有了杭州平话,茶客越来越多,文化氛围也大大增加。从某种意义上说,茶馆浓缩了近代杭州的地域文化和市井百态,是当时底层百姓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之一。
杭城老底子有很多专业性很强的行业茶馆,同一行业的人大多喜欢上这些茶馆聚会。万安桥有水果行茶馆,城头巷有木匠行茶馆,南班巷有曲艺行茶馆,而连升阁则是一家旧货从业者聚集议事的茶馆。
城头巷里的茶社。摄影@谈跳
以前,中山中路有数家“卖满当”(当户押当满期后无力赎回被当铺没收的衣物)衣物的旧货店,城头巷附近有衣业会馆批发旧衣物,斜对面的堂子巷里又多卖旧家具的,大家都喜欢来连升阁坐坐聊聊。当然喽,来连升阁的,除了旧货老板,也有拉大板车、踏三轮车的车夫和其他行业的平民。我就跟着父亲去过几次连升阁。那时我正处舞勺之年(男孩子13-15岁),听大书似懂非懂,对茶馆里那种充满小市井情态的生活也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更多的时候,是在我路过缸儿巷时,连升阁楼上说书先生那记响亮的“惊堂木”之声和那句用杭州话说的“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是经常会透过弱弱的灯光,飘落到清泰街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