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畅最初感受到的风向变化来自居民。
她是上海郊区的一名社区医生,最近一周,她所在的片区日均接种新冠疫苗人数大约是此前的7倍。
让她感慨的是,不少“做了很久工作都不愿意接种”的老人也过来了,说是“从前打疫苗怕有风险,现在觉得不打风险更大。”
防疫新形势下,11月29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出台《加强老年人新冠病毒疫苗接种工作方案》,要求以60岁以上老年人为重点,提升疫苗接种率。
和其他年龄段相比,我国老年人基础免疫和加强接种率都较低,来自国家疾控局的数据显示,截至11月28日,60岁以上老人全程接种人数占老年人口的86.42%,而80岁以上的全程接种人数仅占80岁以上人口的65.8%。
在公共卫生专家冯子健看来,没接种的老人恰恰是最需要疫苗保护的,高龄和慢性病是感染新冠后发展为重症甚至死亡的独立危险因素。
“一个血的教训”,病毒学家金冬雁回忆今年春节香港疫情时说到,本地因新冠死亡的一万人里,70%没有打疫苗,90%有基础疾病,年龄中位数是86岁。
走出疫情的关键,也许就在于保护好我们的“软肋”。
“疫苗犹豫”
12月以来,陈光华一直忙着统计辖区内老人的疫苗接种率,分60岁至79岁,和80岁以上两个年龄段,统计第一针、全程接种和加强免疫接种情况。
他是重庆的基层防疫人员,所在街道包括6个社区,7个村,60岁以上老人共有4682人,80岁以上第一剂次接种率为75.76%。这几年,劝说老人打疫苗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告诉记者,有的农村老人觉得自己不怎么出门,没有接种的必要;还有些老人让他签下保证书,承担后果,才同意接种,“他们担心打了针后有什么不良反应”。
据他观察,有的老人走两个小时的路程,主动做核酸检测,但接种疫苗时就很犹豫。
陈光华所在镇卫生院医护人员给老人接种疫苗。
陈光华的帮扶对象中有一对空巢老人,女儿嫁到外省,多年没有回家。平时他常去老人家里看望,老人都是挂满笑容。但去年夏天,他建议老人去卫生院接种疫苗时,那个爷爷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老人说自己有心脏病,“一旦有了意外,我来找你吗?我的孩子又在外地。”
尽管陈光华反复解释,不在急性发作期的病症,不影响接种,可以“把医生喊过来,看看具体情况再做决定”。但老人也没有改变主意。
中华预防医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冯子健在受访中曾告诉,早前的疫苗禁忌症和慎用情形掌握得比较严格,很多老年人和慢性病患者被排除在接种范围外。
陈光华回忆,农村老人多数有高血压、糖尿病这样的基础性疾病,对此他们有一个接种的参考值,不过执行起来也有一定弹性。对于80岁以上老人,他们会评估身体状况,看是否适宜接种,行动不便的给予上门接种。
84岁的重庆人郑强患有白内障和骨质疏松。他的儿子郑志军告诉记者,除了2019年因为带状疱疹去了一次医院,父亲很少出门。去年,他把父亲患有基础疾病的情况上报给社区,社区告诉他这种情况可以不打疫苗。所以,至今他的父亲还没有接种。
相比之前,最新出台的老年人疫苗接种方案,禁忌范围大大缩小了,只将对疫苗严重过敏列为绝对禁忌。国家卫生健康委科技发展中心主任、疫苗研发专班工作组组长郑忠伟12月7日表示,老年人糖尿病、高血压等慢性疾病,不是新冠疫苗接种的绝对禁忌,只要处于稳定期,都可以接种。
冯子健说,为了慎重起见,新的接种方案里增加了几条:比如急性感染性疾病处于发烧阶段、严重的慢性疾病处于急性发作期,或者严重慢性疾病生命已进入终末阶段,要延缓接种。
“不能打或者不适合打疫苗的禁忌症极少,特别是灭活疫苗,非常非常少,那是由医生判定的。” 在香港大学李嘉诚医学院教授金冬雁看来,世界范围内,高龄和有基础病的都被列为优先接种疫苗的人群。
金冬雁告诉,此前香港也经历过民众对疫苗的不信任。“自媒体文章说有人打了疫苗患了白血病或者糖尿病,是无稽之谈。因为打疫苗的人多了,本来就会有一些得病甚至死亡的,这是偶合事件。”
为此,香港特区政府将接种疫苗和不接种疫苗的人患有糖尿病等的发生率列表公开,“一下就说明白了”。
在金冬雁看来,现在是改变期,首先要做好公民教育和政策宣导。“80岁以上老人,疫苗接种落实的话,死亡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他举例说,香港在5月提高疫苗接种率后,新冠的死亡率下降到原来的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抗原阳性后及时给口服抗病毒药,死亡率又可以下降百分之七十六。
“现在有很多观察,打了加强针以后,持续 12 个月,仍然有很好的预防重症和死亡的保护效果。”冯子健告诉记者,预防重症也可以在疫情上升阶段,缓解医疗机构资源紧张。
“最脆弱的人”
防疫优化之后,周广军感到压力更大了。
他是河南某地级市的养老院管理者。院里住着200多位老人,其中80%超过80岁。去年当地大力推广疫苗接种,院里老人听说免费,大部分都愿意,高龄老人也不排斥,都希望“打完疫苗自由出行”。
但没成想,几乎所有子女都反对——养老院里的老人接种疫苗需要子女签署知情同意书。“有的说老人年纪大了没必要接种,有的说老人有慢性病不能接种,有的担心疫苗不安全,不同意接种。”
最终,一些老人决定绕开孩子,自己去医院接种了疫苗。如今,养老院里接种疫苗的老人大概有30个,按周广军的说法,已经在当地算接种率高的养老机构了。他自己85岁的奶奶,因为高龄,并患有心衰和肺水肿,也没有接种。
院内感染就像一把剑悬在周广军头上。院里有几个老人喜欢骑着三轮车出门会友,“一旦感染新冠带回院里,后果不堪设想。”此外,院里还住着不少失能老人,他们生活起居需要护工照料,都没有接种过疫苗。
同样忧心忡忡的还有上海一家养老公司的负责人李扬。他称,过去三年,自己管理的养老院是“零感染”,老年人的疫苗接种比例也达到了70%-80%。最近防疫政策调整后,他对那些还没接种的老人很担心。
这些老人不少是80岁以上且有基础疾病的,此前有关部门不建议接种疫苗,老人的子女也有顾虑。最近,李扬接到上级通知,要提高院内疫苗接种比例,他正在努力跟老人和家属们沟通。
截至11月28日,60岁以上老人全程接种人数占老年人口的86.42%,而80岁以上的全程接种人数仅占80岁以上人口的65.8%。 资料图
此时,家住兰州的甘美还在犹豫是否给母亲接种疫苗。
她的母亲今年75岁,患有糖尿病,同时肺部肿瘤已经转移,在用靶向药物治疗。最近她所在的小区解封后,周围几个亲朋好友都“阳”了。
她想给母亲接种疫苗,但不知道能不能接种。此前她在朋友圈看到一份医院的科普问答,提到恶性肿瘤在稳定期可以接种疫苗,如果是病情进展期,就不建议接种,这让她很纠结,不知道母亲的情况属于哪一种。
冯子健曾在受访时建议,在医疗机构住院的老人,应该由医生开具疫苗处方,在医院提供接种,同时给不便去接种点的老人提供上门服务。“要告诉公众,我们未来一个时期,可能感染的风险会大大增加,抓紧时间接种疫苗,获得保护。”
“我们是在与病毒赛跑,特别是不打疫苗的人。”金冬雁说,怎么能够最快最早把药给到那些要用的人,并且不让不需要的人大量囤积,也要考验智慧。
他建议,有必要的时候,给到老年人一个逆向隔离,“方舱可以部分改建为安养设施,有疫情,没打疫苗,又没有机会用药的时候,用逆向隔离,也可以挽救一部分生命。”
相比高龄老人,60岁左右的活力老人疫苗接种意愿更高。2020年疫情刚开始时,周广军的养老院第一次封闭管理,院内60岁左右的老人情绪有些激动,因为影响了他们出门活动。如今养老院封闭或半封闭管理已有三年。
“他们希望早日恢复正常生活秩序,也愿意接种疫苗。”李扬所在的养老公司还管理着一家社区为老服务中心,为社区里近2万名老人提供日常服务,这些老人年龄在60到70岁,据他们的统计,截止上个月,疫苗接种率大概在40%左右。
近期,服务中心在逐个给还没有接种的老人打电话,鼓励他们去接种疫苗。“有人一接到电话就立马去接种了,害怕被感染。”老人们白天主要在服务中心活动,如今,李扬准备了抗原,给进出的老人做,“不敢放松”。
12月5日,周广军也接到上级部门的要求,养老院继续封闭式管理,他还在等下一步的通知。
防疫的“毛细血管”
12月以后,来周春花的诊所咨询防疫的村民多了起来,大多 “担心家里的老人孩子顶不住”。
周春花是河北的一位乡村医生。她所在的村庄有400多人,过去三年,执行严格的防控措施,每周两次全村核酸,“村民们对病毒有恐惧”,防疫调整后,他们对病毒的特性、相关政策都不太了解。
周春花与前来咨询如何做好家庭防护的村民沟通。
周春花说,一些人开始囤感冒药,“原来没有人买,诊所就囤一两盒,现在总有人问,开口就要10盒8盒,说要给家里老人囤。”
连花清瘟胶囊卖断了货。最近两个月,上游供货商把采购价从11元涨到了18元一盒,周春花无奈地对村民说,“实在没有了,你们自己放松心情比啥都强”。
和周春花类似,最近在上海某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医生彭畅也忙碌了不少。
她对口的片区65岁以上的老人大约有8000人,接种率大约在95%。近期,接种的人数在直线上升。
在门诊部,她常能听到居民们的议论。一部分担心防疫优化后,自己或老人扛不住;另一部分觉得奥密克戎症状轻到不需要关注。
她和同事们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奥密克戎的特性是轻症为主,老人小孩症状可能明显一些”、“提前备好退烧药和温度计”、“心理上不用过于担心”……
最近社区卫生中心流调组不用再追踪次密接人员轨迹,但社区居家隔离居民增加,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医护的力量都转入到了医疗保障。12月初,彭畅他们成立了应急小组,医护人员恢复到两点一线,全员待岗状态。
“有时候半夜也不敢睡太熟,怕听不到电话。”虽然还是挺辛苦的,但彭畅觉得团队“心理压力小了”。
从前密接居家要装门磁,如今不用装了,居民都很欢迎。“整套新流程下来,居民对我们态度好了很多,双方状态都缓和不少。”彭畅说。
此时,在重庆,陈光华所在的卫生院也组建了家医团队。每个团队各由一名医生、护士、村医组成,一个团队对应一个家庭,向村民们讲解病毒知识和疫苗接种。 “目前在我们这里符合条件而没有接种的,只有少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