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世界杯比赛时,伊朗对阵英格兰,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奏伊朗国歌时,伊朗国家队拒绝唱国歌,集体保持沉默。
这是伊朗球员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对国内女性追求自由、要求不戴头巾的声援。
事件起因是9月14日,一名22岁的伊朗库尔德女子阿米尼,刚考上乌鲁米耶大学,全家到大学办入学手续并探望亲戚,在德黑兰街头因头巾佩戴得过于松散,而被宗教警察逮捕拘留,两天后死在拘留所。
网上流传着阿米尼临死前,戴着呼吸机躺在医院病床上,鼻眼乌青、耳朵渗血的照片,一起被捕的女性告诉阿米尼父亲,警察有殴打她们,阿米尼表弟也说自己在拘留中心外等待时,多次听见阿米尼凄惨的尖叫。
总之许多伊朗人民认为阿米尼,就是被宗教警察给打死的。
这里我使用了“宗教警察”这个词,而国内大部分媒体使用的是“道德警察”、“风纪警察”的称谓,我在伊朗时跟当地人聊天,他们使用的是“宗教警察”,想想还是觉得这个词更贴切。
伊朗警方后公开了现场的监控视频,以证明阿米尼是自己在跟女警讨论问题时突然晕倒,是突发性心脏衰竭而死,也否认她被虐打。
这个视频在网上到处可以看到,视频里阿米尼确实是在没有人攻击的情况下倒地。
总之这事现在有点罗生门,一边是群众认定阿米尼是被宗教警察打死的,说视频没有声音和日期,并不相信政府的视频,一边是政府说有视频为证她是突然倒地死亡,现在这么混乱的局面是国外势力煽动造成的。
推特、脸书上面各种妖孽,当然趁机在一边忙着煽风点火,各种谣言满天飞,上次还说伊朗议会以290票对227票,通过一项法案,决定处决所有抗议者,说伊朗当局要让叛军接受最惨痛的教训。
这么极端而充满戾气、违反政治逻辑的信息,大都是来自推特上的谣言。
政治斗争的本质是在获取稳定和平衡的前提下,将可控制和可分配的资源最大化,而不是动不动将敌人杀光。
伊朗政府说的“国外势力煽动”,这个理由肯定也是不成立的,这次就是伊朗的内部矛盾,国外势力有可能在事情发生后再鼓噪两下子,花点钱推动事情越来越激烈,但这次点火的不是他们,他们是在顺水推舟。
把任何国家的内部冲突,都说成是美国领导的颜色革命,那是缺乏辩证思维,是简单把问题归咎于外因,而完全忽略了内因。
总之推特上的谣言我们不信,伊朗政府说的“国外势力煽动”,我们也不信。
现在事情越闹越大,两个多月了事情完全没有平息的样子,大量名人站出来为女性自由说话,要求取消强制戴头巾、取消宗教警察,并且慢慢事情上升到对伊朗政府的不满,对当前恶劣经济和失业的发泄。
政府态度强硬,来一个抓一个,包括足球明星马希尼、作曲家莫娜、歌手谢尔文,还有著名足球明星阿里.代伊。
没错,就是那个曾经在足球场上,把中国男足踢得欲仙欲死的阿里.代伊。
阿米尼死后第40天,53岁的足球教练阿里.代伊,去到阿米尼的家乡城市,参加她坟墓前的抗议游行,伊朗政府为此没收了他的护照,后在10月底将他软禁在一处,由安全部队看守的政府宾馆里。
有前辈作出榜样,所以在11月21日世界杯比赛时,才出现伊朗国家队拒绝唱国歌,集体保持沉默的新闻。
目前抗议活动愈演愈烈,大量女性在互联网上传自己摘掉头巾的视频,在游行现场烧掉头巾,伊朗安全部队发射水炮、催泪瓦斯应对,出动武装平叛,甚至在9月底对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发射了73枚弹道导弹。
在被抓的人里头,有少部分焚烧政府大楼的人被判死刑,有五人被判入狱5-10年。
示威已经造成336人丧生,1.51万人被捕,整个国家一片混乱。
伊朗是一个很特别的国家,他们公众场合保守,私下场合开放,既有民主选举和议会,但神权又高于一切。
造成这一切奇怪现象的源头,是霍梅尼。
霍梅尼在组建伊朗这个国家时,给国家铺下的基本结构,决定了伊朗今天的种种异象。
霍梅尼实现统治前,伊朗归属于巴列维王朝,这是个短命买办王朝,就传了两代人,执政转折点是搞土地改革搞砸了。
当时伊朗55%的土地归20万名地主、13%的土地归教士、14%的土地归王室和政府、17%的土地归700万自耕农,国内还有七八百万佃农没有土地,国王准备搞土改,将王室、教士、地主的地分给农民。
国王连自己的命都革,看起来是大好事,但是政治这玩意儿特别复杂,国王微操太差,把这事给干崩了。
干崩的主要原因,是国王不敢拿枪顶着各阶层的脑袋,直接叫他们交出生产资料,而是想缓和地谈判,叫农民们花钱买地,这种优柔寡断的革命产生了大量问题,农民们都是赤贫,手里头压根没钱买地,结果后续搞出一堆幺蛾子出来,把农民们折磨惨了。
最后国王得罪了所有阶层,也得罪了农民,加上农民们大量涌入城市,全挤在贫民窟里苟活,城市里矛盾激烈冲突。
中国当年土改就痛快多了,直接叫地主把土地交出来,顽抗的直接崩掉,农民有地种社会就能稳定,所以没发生伊朗这么多狗血剧情。
前面说过巴列维王朝是个买办王朝,农民们进城一看,国家资源都在英美手里,自己都低洋人一等,有点洋墨水的薪水是他们几百倍,又低一等,而且城里从1930年代就开始现代了,不搞宗教那一套,女性也不戴头巾很久了,他们都嫌这些农村来的农民工土气,矛盾越积越深。
我们常常在网上看到一堆巴列维王朝的照片,说当时的妇女多么文明现代化,以证明巴列维王朝的先进性。
其实这只是现实的一部分,这些照片里的男男女女跟欧洲富人有什么区别?大部分的伊朗人民并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好像民国时上海滩的富人代表不了中国。
大部分伊朗群众还是农村憨厚佃农,没读过什么书,听毛拉叔叔的话,看到德黑兰女性不戴头巾,心里头会觉得他们有伤风化。
巴列维搞土改,几乎将国内各股势力都得罪光了,毕竟夺人土地,犹如杀人父母,地主、教士阶层都深恨他,教士阶层的霍梅尼就梗着脖子反他,流亡到海外也要反。
土改失败后伊朗物价飞涨,巴列维又把责任甩给商人,抓了7500人,罚了一万多人,这下搞得天怒人怨,国内各阶层全得罪光了。
但没关系,买办王朝嘛,有洋人罩着就不会倒台,但是很不幸,巴列维又把美国给得罪了。
1970年代两次石油危机引发的通货膨胀,给西方造成了较大的打击,美国总统几次亲自飞去见巴列维,请他压一压油价,巴列维为了将伊朗建设成世界第五强国,舍不得石油带来的现金流,不给美国总统面子,导致美国对他十分恼怒,决定抛弃他。
总之巴列维这人还不错,能处,想法很好,但是政治水平太低,国内和国外势力都被他得罪光了。
来,巴列维同学,我们再来复习一下这段话:
政治斗争的本质是在获取稳定和平衡的前提下,将可控制和可分配的资源最大化,而不是动不动将敌人杀光。
为什么最后霍梅尼能推翻巴列维?巴列维手里头有精兵40万,教士集团当时手无寸铁,光凭念经就能造反成功?
不是,是美国下令不允许伊朗军队镇压,是美国威逼巴列维王朝流亡。
只要美国点头,在巴黎流亡时,霍梅尼就会死得不明不白,也只要美国点头,霍梅尼那点可怜的粉丝,会被40万军队碾成渣渣。
美国为什么后来那么恨伊朗?当初是我给你机会上台,你小子上台了先绑票我大使馆,你过河拆桥是不是!
巴列维的仇家那么多,本来排队是排不着霍梅尼的。
当时情况很复杂,反对派有搞共产主义的图德党、左翼伊斯兰人民圣战者、学生联合会、自由运动等各大门派,就是教士阶级内部,也有塔莱加尼和蒙塔泽两位大佬和霍梅尼竞争。
而且大家观点都不一样,塔莱加尼和蒙塔泽算开明派,认为要尊重妇女,如果他们上台,伊朗妇女绝不会再戴上头巾。
霍梅尼被推出来是因为他骂巴列维骂得最凶,长期骂,又凶又坚持,他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又使他蒙上了殉道者的悲情色彩,1979年时,由于各路大佬死的死走的走,霍梅尼到达人气值巅峰,刚巧在1978年时革命发生,霍梅尼被推为反对派领袖。
此后巴列维被美国逼迫逃跑,而流亡15年的霍梅尼则重归故土掌权,建立了伊斯兰共和国。
注意,霍梅尼代表的是守旧的教士阶层,而不是共产主义者、资产阶级、自由派或者教士阶层内部的开明派夺权,所以伊朗才会走回去了。
霍梅尼上台后,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政治手腕,清洗了其他阶层政治精英,塔莱加尼死于暗杀、马苏德被禁选、沙里亚特马达里被拘禁,图德党、人民圣战者、人民敢死游击队成员大量被处决。
霍梅尼还通过什叶派网络,将支部建在基层,牢牢控制了整个国家。
这个伊斯兰共和国,开始时并没有讲清楚伊斯兰细节,开国后一搞,好家伙,是保守派的伊斯兰,于是有了我们熟悉的宗教警察、女性必须戴头巾、教育改革、电影审查等等。
城市市民和学生反对回到保守的伊斯兰世界,但被革命卫队暴力镇压了,其他民众书读得少,没有太反感。
霍梅尼看了一眼地上没洗干净的鲜血,这事就这么愉快地定了。
但为了和世俗世界留有妥协的余地,霍梅尼没把伊朗带回到中古世界,慢慢放开了音乐、棋牌、电影等,加上伊朗主张“伊斯兰化但不阿拉伯化”、“不要东方也不要西方”的主张,使伊朗整个国家看起来特别古怪。
他们在公众场合要求清真,但私底下又真是放得开。
我曾在德黑兰见到一位华人留学生,他跟我说波斯女孩其实相当大胆,对外国人尤其感兴趣很主动,只要你不太挑,像他这样,在波斯四年,已经睡了100多位当地女生。
听得我一愣一愣的。
去伊朗旅游的华人,也常常发一些见闻,在大街上大家相对正常,一回家就当地人拖着陌生游人开party,吸着水烟跳起来,这都是霍梅尼和世俗妥协的结果。
再说一下重点,是霍梅尼建立了保守教士的统治,这个阶层便成为伊朗的统治阶层。
折射到现实中,便有了“女性必须戴头巾”、“教士阶层实际控制着军队和经济”各种现象。
并不是所有伊朗女性都反对戴头巾,有一部分人是自愿戴的,大部分人反对的,是强制戴头巾。
伊朗女性应该有选择的自由,但这种自由,挑战到了教士阶层的文化统治。
2012年时,平民出身的伊朗前总统内贾德在公开演讲时,直言“300位伊朗的教士家族,拥有全国60%的财产”,惹翻了整个教士阶层,2013年便下台回学校教书去了。
伊朗现有30多万教士,加上亲属多达几百万,在霍梅尼接收巴列维整个国家财富后,共成立了120个基金会,控制着伊朗主要的行业和企业,占到了全国80%的GDP,而这120个基金会,被分配到各个大教士手里头,由各个教士家族掌握。
教士们还统治着伊斯兰革命卫队,又用这支卫队,掌控着伊朗的石油收益。
这支军队还被允许经商,是拥有几千家企业的商业帝国,每年收入几百亿美元,我在德黑兰调研时,当地人就指着一栋栋建筑跟我说:
这栋是革命卫队的,那栋也是,那那栋也是。
财权、军权、神权,钱袋子、枪杆子、笔杆子,都落在30万教士、几千个大教士手里,由此构成了伊朗稳固的统治阶层。
光从文化角度分析伊朗,看起来千奇百怪而不得其解,但用经济链去看伊朗,只要查一下财富在谁手里,国家内部矛盾一目了然。
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不可避免的,会让上层教宗人士获取国家大量资源。
当经济不景气,人民越来越失望时,教士与群众之间的国内矛盾,就会异常突出。
2021年伊朗通胀率为43.4%,今年也一直超过了40%。
同时因为长期被制裁以及疫情影响,2021年失业率为11.5%,2022年也超过了10%。
阿米尼的死,直接看,是反对守旧教士制订的文化规则,间接看,是反对教士们占据了国家财富,是分配不均的结果。
这次事件才会越闹越大,商户停业、学生罢课,就连石油工人都发表声明,如果警察不停止拘捕和镇压示威者,他们就停工。
我个人也相信,以教士为主的政治架构,历经四十多年统治,已经走到了日落黄昏。
我们在写这篇文章时,咨询了好几位在伊朗的华人,据他们反应,大部分伊朗人是支持此次游行示威的,在德黑兰,好多女性开车、购物、逛街都不戴头巾了,警察也确实不管,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游行的主要诉求,一个是“女性、生命、自由”,另一个,就是对宗教统治阶级的强烈不满。
伊朗当前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借着阿米尼事件,逐渐在文化和经济上,主动解除宗教统治,要不然,可能会换来极剧烈的内部冲突。
毕竟这一次,伊朗人民的耐心,已变得难以忍受。
当然,要既得利益者自己革自己的命,几乎是不可能的。
2019年时,我和波王在色拉子重要诗人哈菲兹的墓地游览,我们坐到一群波斯女生里头,跟她们细细聊天,我说伊朗女性都必须戴头巾,你们都喜欢戴头巾吗?
她们都说不喜欢,非常不喜欢,我们很厌恶戴头巾。
我看到旁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就问她长大了会不会戴头巾。
小女孩眨着波斯人的大眼睛摇了摇头。
她说她长大了,绝不戴头巾。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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