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勋
廉政瞭望 记者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喧天鼓吹冲天土,儿女欢呼看官府。里妇携儿傍里门,共言此是天上人!一乘肩舆拥百卒,奔走饥疲哪敢论?就中坐者真秀异,珠履金冠锦绣身。道旁迎送簇如蚁,俄然雷应齐声起。”
街上敲锣打鼓,男男女女都像蝼蚁般围聚在街边,围观满身珠玉、威严如神明的“天上人”。明末思想家、刑部侍郎吕坤一首《官府来》,形象生动地描述出官员出行时的赫赫威仪,以及官府对黎民百姓的恣意驱使。
自秦开始的“天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史记·秦始皇本纪》),到明代朱元璋颁布法令在全国修建等级森严的城隍庙,“官体制”从政治制度渗透到宗教信仰。随着权力的“神化”,封建王朝中,官员以神明的“天上人”人设出现就不足为奇了。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如此描写张居正回乡时的壮观景象,“张首辅的坐轿要三十二个轿夫扛抬。内分卧室和客室,还有小僮两名在内伺候。”
耍官威:从骂人到杀人
在《水浒传》中,林冲遭高俅陷害被发配到沧州牢城营听候点视,一帮囚犯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
武松被发配孟州牢城时,管营也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
这杀威棒,是专门打那些新收监犯人的。宋朝军人身份低下,无人当兵才首创了犯人充军制度。只可惜这杀威棒从来不针对官员,古代的官员都叫“父母官”,把家庭伦理关系套用到了官民社会中。
行和穿关乎官仪,是官员身份的表征。耍官威者,有狐假虎威、颐指气使的,更多时候,是通过吃穿住行的“讲究”和“排场”,裱糊出高人一等的虚荣。
明朝首辅张居正回湖北江陵老家,为父亲办理丧事,可谓极其风光体面。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如此描写当时的壮观景象,“张居正这一次的旅行,排场之浩大,气势之煊赫……首辅的坐轿要三十二个轿夫扛抬。内分卧室和客室,还有小僮两名在内伺候。”这相当于明朝的“劳斯莱斯”或“宾利”,气派和权威都有了。美国汉学家费正清在观察古代帝王思想文化时指出:“中国的皇帝是高于一切的天子,他只遵从先祖、政体和孔教的遗训,不易为任何人控制。皇帝是选任官员的最后决策者……”因此,所谓的官威,在官府与民间权力呈现出二元结构的社会之下,实际是垄断权力在自上而下传导中不可避免的衍生品。
西晋巨贪石崇“富可敌国”,他与晋武帝的舅舅王恺斗富,以蜡代薪,做锦步幛五十里,以竞奢华。他们的住所犹如仙境,正如晚唐诗人韦庄《令狐亭绝句》所说:“若非天上神仙宅,须是人间将相家。”以金银财宝多如神仙府邸来形容高官的富奢无比,是独具中国特色的“制度语言学”。
后来,他们竟玩起了“杀人”比赛。王恺大宴宾客时,要侍女在席旁吹笛,如稍有失韵走调,就把美女拖出去杀了。石崇叫侍女劝客饮酒,如果客人不愿喝,或喝得不多,就杀劝酒的侍女。
从目中无人到拿命不当命,不管用什么样的文明尺度去衡量,都是社会的动物化。杀人立威者,并没有立起任何“威”,结果只是把自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西汉酷吏王温舒有两副面孔——在无权无势者面前,他如狼似虎、威风八面;在权贵面前,他唯唯诺诺、以谄行贪。从小吏升为御史,几乎是一路“杀”过来的。无权无势的豪强地主迫于他的淫威,只好以钱保命。后恶行被揭发,自杀身亡。他的两个弟弟和岳丈家皆因他而全族被诛。时人感慨:“可悲啊,有诛三族之刑,而王温舒竟然被诛了五族。”
当官,有适当的威严没错,处处都以官的“高格调”自居,端起一副官架子,人累不说,还容易得罪人。
《水浒传》中,高俅摇身变成殿帅府太尉后,第一件事就是借着官威,找曾经冤家的儿子王进算旧账。王进知道后患无穷,干脆跑路走人。
治官威:这些官员有一套
耍官威的庸官酷吏巨奸,无非贪恋权力赐予的低级快感,而“吃”官威的人,无非是追求自己的私利。在权力与人格不对等的语境中,便诞生了官威这种畸形的产物。
在媚上的“官体制”中,哪怕一开始没有官威的官员,被下人奉承久了,就可能把官威给养出来了,这叫体制化。但终究是有一些正义之士,治官威有术。
一次,晚清重臣左宗棠的使者去会见一个布政使,从官邸出来时,布政使见使者走的中门,心中大为不快。
古代衙门一般有三个门,中门是上级来访时进出的门,左门稍微低等一点,而右门是最为低等的。清朝时官员之间品级森严,这个使者从中门出去,不是以下犯上吗?这名布政使依靠世袭得来的爵位,平时时常耍威风,遇到左宗棠的使者如此“无理”,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第二天,他到左宗棠府上提起这件事,左宗棠立即把那名使者叫来,让他当面给布政使道歉赔罪。布政使的虚荣满足了,不再追究。当他离开时,左宗棠跟麾下官员排列恭送,那名被左宗棠训斥的使者位列其中,这些人都穿着一品大员的官服,而且还有受赐的黄马褂和花翎。
自己一个二品布政使,在他们面前简直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布政使既惊惧又羞愧,战战兢兢地乘轿而去,之后改掉了爱耍官威的臭毛病。
治官威,治贪腐,几乎是地方官到一地的“两个抓手”。治好一地的贪腐,要杀掉贪官的嚣张气焰,就需要拿出比贪官的官威更强势的威严。
南宋学者徐钧根据《资治通鉴》所记史实,写出了1530首咏史诗,其中一首是:“指破奸邪叵测心,一言剀切盍沉吟。主昏不听终无奈,付与清风一曲琴。”这首诗所咏主角,是唐朝廉吏李勉。
就任开封府尉时,当地贪污腐败成风。上任第一天,李勉即贴出告示:“凡受贿者,须在三天内自首,过日者舁榇相见。”意思是,过期没有自首的贪官,要抬着棺材来相见。
一名污吏自认在当地有些背景,平日骄奢淫逸、横行霸道,对这份杀气腾腾的告示不以为然,于是在告示贴出后接受贿赂,还故意放出风让李勉知道。
三天的期限到了,这名污吏真的抬着棺材来到李勉府邸,意思是,看你能把我咋地。查明真相后,李勉厉声喝道:“故意受贿枉法,罪加一等。”这名污吏被依律处死。开封官场为之震动,在李勉任职期间,贪污受贿者日益稀少。
以权压权,固然是治官威的不二法门,但这取决于身处权力秩序的等级。《九品芝麻官》中的包龙星以“官威”压官威,是一种理想化的操作,其实在没有权力制衡的体系中,稍有不慎,容易过犹不及,导致权力失控。
《老残游记》中的一个故事颇值得玩味。说是曹州的父母官玉贤治理有方,在他的管辖区域“路不拾遗”,然而,这善良风俗却建立在严刑峻法之上。一年来,在“站笼”(一种把犯人关在里头,坐不得躺不得一直站到死的笼子)里站到死的就有两千人,如果你生命力坚强,好多天还没站死,还可能被板子打死。百姓并没有感激他,在私下都叫他“活阎王”。
《水浒传》中的高俅在王进面前耍足了官威。
祛官威:立官德方可名垂青史
写《官府来》的吕坤,就是一名毫无官威的廉吏。无官威,不等于无权威。
他的第一份差事,是在山西潞安府襄垣县任知县。据《襄垣县志》载,吕坤在襄垣任内“有异政”。他以德化民情、以法治豪强,既能令行禁止、执法严明,又能体恤民意,不虚耗民财、民力。
明万历年间,奢靡之风盛行,有人觉得在物质方面稍不及人,就“愧耻”不已,认为低人一等。吕坤不以为然,说这是典型的“俗心肠、低见识”。他告诫儿子:“那些君子,宫室不如人,车马不如人,衣服饮食不如人,仆僮器用不如人,他却学问强似人,才识强似人,存心制行强似人,功业文章强似人。较量起来,那个该愧耻!”
西汉官员第五伦长期身居高位、俸禄优厚,但生活十分节俭。担任太守时,他自己动手割草喂马,妻子亲自下厨房烧火做饭。每领到俸粮,除留下自己一家食用之需,其余全部救济穷人。
升为司空后,依然“不修威仪”。人家上朝,都是壮马豪车,车上镶着锦绣珠宝更是不在话下。如果街上看到一辆瘦马拉着一辆破车徐徐前往皇宫,在车上坐的小老头,一定是第五伦。他不摆官架子、不耀武扬威,平时穿布衣,吃糙米,没有一点儿“官样”。
学而优则仕,古代不少官员带着文人的小毛病,内心追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交际圈,与民众始终是隔阂的。
苏轼反其道而行之,专门与白丁往来。不管到哪里做官,随便到山野田边拉个老头老太太就能聊上半天,所谓 “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被贬黄州时,因为有罪在身住不了官署,便在郊外搭茅棚,与老百姓同吃同住,“身耕妻蚕”“虽劳苦却亦有味”。
在下人面前,苏轼更是毫无“威严”。一次,大半夜饮酒回家,敲半天门没人应,原来门童睡着了,“家童鼻息已雷鸣”。苏轼一想,算了,不打扰别人的美梦,就地坐下“倚仗听江声”。
其实,老百姓都是不愿意“吃”官威的。《金陵琐事》中讲了这样的故事。
李御史上班要经过一个铁匠铺,他很奇怪,每次铁匠的师傅看到他都照常干活,不起身致敬,于是将铁匠们的“无礼”报告给上级领导中城御史。
中城御史下令拘捕了作坊的伙计,对他们进行审问。这些人说:“我们见到官员不起身这个习俗,沿袭很久了。当年倪尚书老爷住这个街坊,亲口嘱咐我们不必起身,怕耽误我们手里的活计。我们实在不是跟李老爷计较啊,而是被倪尚书误导了。”中城御史和李御史听罢,羞愧不已,“听众人之说,我尚惭悔”。
是要倪尚书老爷这样的官,还是要李御史这样的官,百姓心里有底。
视觉 / 杨晓东
审核 / 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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