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伍辉
编辑/卢伊
一位女生乘坐高铁期间突然来月经，却买不到卫生巾的消息，让“高铁该不该卖卫生巾”引发持久讨论。后来，女生感受到出行中的不便利后，向铁路12306客服热线建议应售卖卫生巾时，却被告知卫生巾属于私人物品，高铁上不会正常售卖，这一回应引发了更多争议。
事情背后折射出的月经困境，是上海女孩梁钰一直关注和采取行动的议题。
2020年初，全国2.8万名女性医护人员奔赴抗疫一线，占全体医护人员的2/3，由于缺乏卫生巾等生理用品，多个公益组织发起“姐妹战疫安心行动”捐赠项目；同年10月，一场“卫生巾互助盒”行动在多个高校开展，通过互助盒在卫生间公开摆放、“取一还一”的方式进行女性互助，至今大概500所高校和部分企业参与。梁钰和她的团队是两个行动的首个发起者和推动者，这两个故事经广泛报道，已被很多人熟知。作为上海美丽心灵社区公益基金会“予她同行”公益基金的发起人，梁钰和她的团队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数度将月经议题推入公共讨论视野，至今继续月经相关的公益行动。
梁钰发现问题倾向于靠行动去改变。两年前为湖北女医护发起“姐妹战疫安心行动”时，她刚步入社会没多久，至今未变的是，她一直坚持为帮助女性奔走，包括月经困境，“我希望我很舒服快乐地活着，我也希望大家都能舒服快乐地活着”，这样的朴素想法是发声、行动的逻辑。两年多过去，变化了的不仅有社会环境和时代，梁钰也凭借这些行动积累了更多资源、知名度和影响力，并将后者用于推动月经相关的公益。她还感觉这两年多对自己认知更清晰、拥有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她比以前更坚定和有力量。
以下是她的讲述：
梁钰（受访者供图）
高校推广互助盒，需要努力和坚持2020年推广卫生巾互助盒，一开始是有一个网友做了卫生巾互助盒，私信我投稿，说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我们也觉得这事非常好，就设计了卫生巾互助盒使用指南和海报等物料，把它更规范地对大众推广。到现在，卫生巾互助盒已在全国大概500所高校里推广。
在高校推广卫生巾互助盒这事没有那么复杂，跟高铁应该卖卫生巾是一个逻辑，如果你在高铁上突然来月经，有使用卫生巾需求，大家就会觉得这个需求是有必要的，为什么要想应不应该卖呢？女性会突然来月经，如果公共场合能有这样一个免费提供卫生巾、取一还一的装置，我觉得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没想到的是，一两个月它就铺到全国，速度非常地快。这不是一个刻意的行为，是各大高校的女孩们共同推动了互助盒的发展。直到后来，陆续有企业参与进来。
当时我们呼吁发起卫生巾互助盒，让大家了解前因后果，然后提醒大家一定要获得学校批准后才能安装盒子后，剩下的就要靠学生自己去想办法。不同学校的女孩有不同的方案，有的组建了志愿者分队去进行卫生巾互助和设备维护，有的则跟学校有关部门商量，让校方出钱落地并维护，还有的学生后来引进了卫生巾自助售卖机。呈现的结果是五花八门的，这些小女孩为了这事付出了很多。
困难在于，卫生巾互助盒是一个新的东西，尤其又是年轻女孩创造出的一个新东西，校方、老师必然不了解这是什么，他们对此会有自己的解读和想法，领导也有很多的担忧，这很正常。因此，对于任何一个想做新项目的人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花更多的努力和更锲而不舍的坚持，反反复复沟通把这事解决。
据我所知，这些女孩真的很锲而不舍，有的学院的老师没有反馈，就去另外一个学院沟通。一些理工科院校因为女生少，推广卫生巾互助盒就更难，但她们很锲而不舍，推进下来再说。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坚持，坚持是非常重要的。
“予她同行”的卫生巾互助盒（受访者供图）
我觉得女性之间的链接是让我很感动的，有一个高校的志愿者小队做了很多的预案，她们特别担心卫生巾互助盒被保洁阿姨拿走，就很紧张，小队成员想守着互助盒跟保洁阿姨沟通，还写了纸条，结果超出她们的意料，保洁阿姨不仅没有觉得这事不好，而是很感动，跟小队成员说，自己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觉得突然来月经很崩溃很绝望，所以看到这个事情就觉得特别好，能感受到时代在进步，还说会帮小队成员一起维护互助盒。
小队的女孩们觉得很感动，我也很感动。因为月经是跨越了外在条件，跨越了地区，跨越了所有一切，女性共同的一个经历和叙事。
互助盒背后，女性的链接更珍贵我们一直关注卫生巾互助盒的后续情况，有的项目仍在持续以不同的形式进行，也有一些高校的互助盒项目出现倒退。任何一个项目想要维持下去，就得不断地去沟通，不断地去解释，不断地去维持，所有事情不是大家一做就能一直维持好的，世界上做事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除了高校，后来也有一些企业对这个事情比较支持，在企业内部投放，我们知道的就有好几家企业，覆盖率还是蛮高的，包括2021年底中国中车集团出资在园区内投放了卫生巾应急盒实现了园区全覆盖，2022年初进入上海华润时代广场等。其中华润广场的投放是我们推动的，其他更多的是企业来问，我们会分享一些公开的经验和物料素材的使用授权，但不会干预太多。
包括高铁未销售卫生巾这个事出来后，我们也持续在关注，也委托相关的朋友去提了一些建议，希望能有好的回音吧。
卫生巾互助盒只是一个项目，很多人关心它的效果怎么样，其实这根本就不是最重要的。卫生巾互助盒注定是不可持续的，在公共空间，女性可以获得足量且合格的卫生巾这件事，从各个角度来说都不该靠女性之间的互助去达成，所以它注定是留在历史里的。我觉得它更大的意义在于，让年轻的女孩们为了这样的一个项目，共同努力，也让大家更加意识到了女性的需求。
自2020年10月至今，已有近500所学校加入卫生巾互助盒行动（受访者供图）
这些卫生巾互助盒小组后来延伸做了很多事，让我比较有触动的可能是上戏的互助盒小组，她们一起做了很多话剧，内容非常不错，而且编剧、制片人、导演等主创都是女孩，这在文艺界不是很常见，因为本来女文艺主创就不多，女性还能抱团做一些不错内容的就更少了，这是卫生巾互助盒的一个延续。
不只是她们，这种事还是蛮多的，我觉得非常珍贵动人。我记得2020年底，我们第一次在上海办“予她同行”当代艺术展的时候，好多上海高校的互助盒负责人都来看。第一天开幕式论坛上，上海一家理工科院校的卫生巾互助盒负责人觉得有非常多的困难解决不了，想知道怎么办，当时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说，就有其他学校的互助盒负责人来跟她分享自己的经验。
女性之间这种分享协同工作、共同经验的构建其实不多，我觉得这是比较宝贵的，也体现了一个时代思潮的变化。
像“girls help girls（女性帮助女性）”，就是互助盒项目中，我们提出来的slogan。我年纪也没有很大，但我读大学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一个思潮，那时候没有女孩子之间这种相互间的帮助和链接感，也没有这样的一个社会实践活动，可以跟女生团结在一起做一个项目。
我其实很希望能在小的时候跟我的女性好友之间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了自己的理想也好，或者想做的一件事情也好，大家一起去努力，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小时候没有这个机会，我觉得如果有，可能我和我的好友们之间的感情会更不一样。
我也希望这些参与卫生巾互助盒项目的女孩们不必太着急，对她们来说，能在一起做项目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财富了。等再过5年10年，当她们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时，就知道她们可以一起做点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不是局限于卫生巾互助盒项目本身，而是它激发的很多女性的力量。
送卫生巾下乡：小小的投入，大大的回报关于我为什么开始关注月经和卫生巾话题，我想分享一下我的视角。
比如2020年初，得知女性医护人员十几个小时都穿防护服，却没有卫生巾可用，我就很心痛，这件事不应该这样。再比如出现散装卫生巾话题持续登上微博热搜后，我当时很心痛，怎么还会有人用不上卫生巾，那就要想办法让她用上。作为占人口总数一半的女性群体，我们谁都经历过突然来月经，当然希望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都能用上卫生巾。
我们发起卫生巾互助盒和月经安心行动，都是希望女性都能用上卫生巾，在来月经的时候也可以毫无顾虑地使用卫生巾，它是一个物质上的美好愿景，就跟我们自己许下的生日愿望是一样的。
2020年下半年，我们发起了月经安心行动，给经济欠发达地区的未成年女性送去卫生巾、月经知识和性别教育，至今前往湖北、贵州、四川、青海等地的21所中小学，是国内唯数不多会为妹妹们每个月送去卫生巾的公益团队。
此类的讲座是非常必要的，很多女孩在遇到我们之前连卫生巾正反面都不了解，甚至会贴反，因此我们每节课都要教她们怎么用卫生巾。
月经安心行动为经济欠发达地区的未成年女性送去卫生巾（受访者供图）
在我们去青海下乡支教时，在夸夸环节中，有个小女孩说想成为守门员。她很小，因为乡村的小女孩都普遍比大城市的女孩瘦小，我告诉她，想成为守门员，就要好好吃饭。我们发现这些小女孩很喜欢中国女足门将赵丽娜，我立刻联系赵丽娜，拜托她帮我录个口播，她当场就录了一个，跟小女孩说要好好吃饭、好好锻炼、好好运动，那个小女孩非常激动，觉得自己好好锻炼、吃饭，也可以成为守门员。
我们还会带各行各业的姐姐们一起下乡，比如一些女性艺术家，以及我的一位同龄好友，她是一个很会赚钱的女企业家，那些女孩子的反应都是非常震撼的，因为她们没见过这样的女性。每当这个时候，女孩们的心里就埋下了种子，她们觉得自己也可以成为这样的女性。
对这些小女孩最重要的是“扶贫先扶志”，给女孩们一个志向上的引导，告诉她们保持生理健康之外，更重要的是关心自己身体的感受，以自己感受为优先，要爱自己，爱你的女性同伴。我们还会经常告诉她们要好好读书。国家有扶贫政策，只要她们想读书，国家就会大力支持她们，但很多小女孩总是想要辍学，希望六年级就去打工赚钱，所以我们希望给她们一种正面的可能性的引导。
当时刚做这个项目的时候，团队的一些姐妹比较纠结，担心自己不够完美，对于下乡这件事情没有自信。我会告诉她们不必纠结于是否完美，毕竟世界上就没有完美；其次，之前没有人做这样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不完美就是更加正常的。我希望我们用自己的脚走遍中国的土地，用自己的经验来完善，就算把不够完美的东西带给小女孩们，也总好过她们什么都不曾遇见过。
时代在不断进步，即使没有我们，可能再过一段时间，也会有别人来做这样的事情。既然一定会发生，现在为什么不是我们来做？虽然我们能做到的依然有限，但能做多少是多少，如果能让更多的人觉得可以做点什么，加入其中，就会有更多人受到影响。
这个项目的效果超出我们的预期，很多小妹妹会给我们写信，告诉自己以前都不知道这些知识，对自己会有很多的害怕和恐慌，参加我们的行动后开始坦然地面对自己。
月经安心行动的卫生巾会继续发放，也会努力去扩大捐助的人数。
我觉得卫生巾互助盒的底层逻辑并不仅仅是月经羞耻。我想强调不只是月经羞耻的原因是，因为羞耻与否是很主观的，并不是发声去证明自己并不羞耻就代表问题得到了解决，其实没有办法说出自己声音的人才是大多数。我担心如果大家都只谈羞耻，就导致很多人不会从物质上去看待问题。而我的思维逻辑是从需求方来考虑问题。比如说，如果现在的需求是要去除月经羞耻，那么改进号召，媒体发声，大家很容易就觉得事情解决了；但如果提出的是希望经济欠发达地区的人都能用上卫生巾、公共场域都能用上卫生巾，就是另外一个努力的方向了，希望能够得到拨款的救济、公共空间都能够提供卫生巾，和媒体发声比，是不同的部门在负责。
对于十几岁的年轻的女性来说，经期无法用上生理卫生用品，必会对她的身体健康造成影响，这样导致在农村，妇女的医疗保险支出占了比较大的比例。如果她们从小就可以养成比较良好的生理卫生习惯，获得生理卫生用品的保障，从医保支出层面来说，可以减轻非常大的一笔开销。另外，确实有部分女孩因为没有卫生巾而不去上学，如果女性从小就能用上比较好的卫生用品，这对于乡村地区孩子成绩和升学率的提升、减轻城乡差异化层面，都有起到非常大影响。从这些角度上来说，由政府解决卫生巾短缺问题，绝对是小小的投入得到大大的回报。
“予她”公益这两年发起行动的这两年，我感觉社会环境在不断进步。我们2020年初做月经相关的公益活动时，连“月经”这两个字都不能提，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坦荡地讨论，开始关注，开始帮助。当然，这个世界没办法这么快改变，很多事情的刻度不是按几个月或一年两年来算的，而是要五年十年，才看得出来它到底进步到什么地步。
两年来，“予她同行”为身边的人带来了很多影响。比如我感觉朋友们开始更加直面自己的感受和诉求了。现在我和身边的朋友们都会用“月经”和“卫生巾”这两个词，如果有朋友用“姨妈”这种词，我们会纠正她。语言的力量非常强大，我们也会尽量不用女性的身体、女性的亲属等女性相关的词汇来骂人。
“予她同行”能走到今天，我觉得是因为我们是一支非常强的能干活的团队，团队的女孩们都是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或学业，大家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做公益，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特长，在不断的磨合中，我们打开了视野，明白怎么去努力、往什么方向走。
我记得有一个女孩跟我说，加入“予她同行”之前，总觉得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准备到完美了才能往前走，现在则是想做什么先做，然后在做的过程中把事情做好。我们要明确自己想做什么，然后朝目标前进。
很多时候，女孩们并不是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而是由于自身的内耗与外界的影响，她们怯于表现出自己的欲望与渴求，比起不明白，更多的问题来源于不敢。对于这些顾虑，我一直是存疑的。
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不断争取的过程，我们需要资源，我们需要力量。从工作到生活都是如此，为了抵达，为了突破，为了成长，我们需要勇敢争取，即使这个过程中存在这许多阻碍，甚至会被误解，但我们仍需要坚持。
2020年初发起“姐妹战疫安心行动”时，我刚开始工作，至今我的同事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做公益的梁钰。工作和公益之间，我的身份是分开的，我没有依靠任何自己原生资源和家庭关系来做公益，公益和我的工作也没有任何依靠。我也不希望这些事情影响到生活，所以会刻意地去分开。
两年多来，“予她同行”对我的影响和改变，在于它让我对自己的认知更清晰，让我更好掌控自己的生活。我现在已经过了25岁，在我20岁左右时，社会上总渲染女人过了25岁天都塌了，现在我会觉得长大真好，觉得自己的能力变强了，对自己和对生活的掌控也变强了，很多事情都让我觉得很安心。
更宝贵的一点是，我拥有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青少年时期，我的朋友更多是一起上下学的同学，他们并不见得都是自己选择的，更多源于命运的安排。但现在，随着我的成长与独立，我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和人生。朋友给予了我力量。我们之间没有太多轰轰烈烈的叙事，更多是细水长流的陪伴和支持，陪伴本身就给了我很多的爱。很多的朋友给了我很多爱，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理解彼此，同频做朋友，真的很难得。
这跟卫生巾互助盒差不多是一个逻辑。最珍贵的是女性协同一起做这些事情，在并肩同行时，你是能感受到女性之间的爱的，且她们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远方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女性，这源于共同的初心，也源于我们彼此纯粹的爱意。
这两年里，因为做这些事情，我看到各种各样的爱，它们真实地充斥在我的世界里，让我觉得拥有了自己的铠甲。在无数份女性的爱中，我变得非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