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二章 酒乡奇葩
妮儿的鼻子,
让那个畜类给咬去了
辛丑年春,芝镇酒厂的冯同学说,他们正在搞芝镇革命陈列馆资料征集,希望我这个政文部记者提供些资料和线索。我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在芝镇桥头遇到的一个弯腰弓背的老太太,当时我在芝镇一联中上初三。
那是个深秋,下了课,我们几个同学挤到芝镇照相馆前看展览窗里的美女照,有大胆的一个,对着窗玻璃,朝美女照做了个亲吻状,额头碰着玻璃,碰红了。猛回头,鼻子上挨了一拳:“一张臭嘴!”是一个汉子,提着俩拳头,低头朝前走。芝镇人都知道,这汉子是个花痴,每天都要到这里看两眼美女照,发誓非此女不娶,后来听说美女结婚了,他打了一辈子光棍。
就在同学捂着鼻子往回走的这当儿,我看到了一个老太太,穿着对襟夹袄,头发花白,拄着一根拇指粗的榆树根,那榆树根去了皮,已经被磨得很光滑。那老太太的手瘦骨嶙峋,像枯树枝上长出了一节枯树根。老太太猛一抬头,我看到她没有鼻子。
她就是芝镇的名人小黑母鸡。
小黑母鸡和她娘黑母鸡在七八十年前可是风云人物,母女俩穿着旗袍出入芝镇东南角的日本鬼子炮楼子。
芝镇老辈人说,除了炮楼子,这母女俩到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我爷爷公冶祥仁开的芝谦药铺。有人说,我爷爷跟黑母鸡还相好,小黑母鸡就是我爷爷跟黑母鸡生的。
我大爷公冶令枢说:“都是胡扯!你爷爷怎么会跟她们沾上边,她们是得了妇女病,让你爷爷给开方。”
其实,黑母鸡是我们公冶家的人,她本名公冶秀景。公冶秀景找的婆家是芝镇的大户赵家。黑母鸡长得黑,是脸有点儿黑,还有她的眼珠黑,像黑炭一样的黑,男人只要一见她,让她瞅上一眼,就被她的黑迷住了,那黑是黑上加黑,惊艳!也就有了鬼名字“黑母鸡”。黑母鸡的女儿,脸很白,但那眼珠儿,比娘更黑,是个美人胚子,瓜子脸,尖下颌,大高个,一头黑发烫了。穿着旗袍在芝镇大街上走,后面的人指指点点,有当面骂的,有朝她吐唾沫的。她挺着胸,晃着那两个大奶子,旁若无人,人越多,她的胸挺得越高,一点不害臊。
大爷九十八岁了,还能喝酒,抿一口,又小河淌水一样往下说,你别打断他,打断他,他就短路——
小黑母鸡的鼻子是让小日本发了兽性硬给咬去的。第二天,天还没露明,黑母鸡就来咣咣咣敲药铺的门。你爷爷把我拽起来说,谁呀这么早,快去开门,一定是急病。
我小跑着去开门,一打开,怎么是黑母鸡?!我想再关上,她扳着门框,朝屋里叫了声“哎哥哥,塌天了!”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论的辈分,叫你爷爷二哥哥。咱芝镇人,叫二哥都是“二锅”,她羊群里跑出头驴来——格外。黑母鸡叫你爷爷的腔调,让我想起了史湘云。
弗尼思说:“公冶德鸿,你大爷是芝镇的业余红学家。”
黑母鸡喊你爷爷爱咬舌,拉着长音儿叫“哎——哥哥”。我听着都倒牙。你爷爷赶紧下炕。问:“咋了?这么早。”就听黑母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妮儿的鼻子,让那个畜类给‘生嘎吱’一口咬去了。”
说完,黑母鸡抽泣起来,那肩膀一耸一耸。你爷爷说先别哭,慢点说,慢点说。当年黑母鸡快五十岁了,穿着红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说话却啰里啰唆,你爷爷听着,一言不发,开始开药,让我去配药。黑母鸡提着六服药急匆匆往外走。药铺边,昨夜有个卖羊的,在地上扎了个木橛子,羊卖了,那木橛子没拔,黑母鸡跑得急,让那木橛子一荡,皮鞋一滑,崴脚了。
黑母鸡大叫着你爷爷:“哎——哥哥,哎——哥哥”,你爷爷赶紧出来,黑母鸡坐在了地上,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亏得是大早晨,人少。你爷爷赶紧把她扶进药铺,让她忍住疼,把住桌子沿儿,让我摁住它的腿,你爷爷给推拿了半天,还是疼。又开了药。黑母鸡没法一个人走回去。
“老大,把你景姑送回家去。”你爷爷说。我不愿意,我装没听见。你爷爷又说:“聋了?耳朵塞驴毛了?把你景姑送回去。”
硬着头皮,我推出木轮大车子。没好气地在车子上先搬了块石头压着,你爷爷扶着黑母鸡上了车子的另一边。
你爷爷对黑母鸡说:“妹妹,放宽心。别急。”
我真是恨你爷爷孬好不分,美丑不分。真是糊涂。还“妹妹”长“妹妹”短的,你自己不送,让我送。
我把车襻挂在脖子上,又拽下来,进了里间,掏出酒葫芦。酒葫芦里的酒还有一半,咕嘟咕嘟我全喝了,剩了一口,吐在手心里。我觉得浑身发热,胆子也壮。又把车襻挂在肩膀上,推着黑母鸡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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