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山有文章,皇甫湜留痕——皇甫湜永州打卡记

打卡时间:唐宝历元年(公元825年)

打卡地点:浯溪

次山有文章,皇甫湜留痕——皇甫湜永州打卡记

皇甫湜(资料图片)

次山有文章,皇甫湜留痕——皇甫湜永州打卡记

皇甫湜《醉赋并序》(局部)

次山有文章,皇甫湜留痕——皇甫湜永州打卡记

皇甫湜《题浯溪石》诗刻拓片

如果真的存在传说中的神剪,我真想借来剪掉我与他所生活的各自年代的差距,让他衣袂飘飘、穿越时空,来到我们现今的世界。

如此,他不仅可以成为一个作家、诗人,还可以成为一个响当当的理论家和教育家。而我等晚辈,也可以在某所高校聆听这个依旧唐装、特立独行的教授,给大家讲授相关课程。

比如,他教我们怎么做人:“性之品有三:下愚、中人、上智。”还反复强调作为高尚之士应该“率性饰躬,立志希古,当以圣人为准的,中庸为慕尚”。

比如,他教我们如何编撰史书:“合圣人之经者,以心不以迹;得良史之体者,在适不在同。编年纪传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者耳。何常之有,夫是非与圣人同辨,善恶得天下之中,不虚美,不隐恶,则为纪为传,为编年,是皆良史矣。”

比如,他会津津乐道地给我们讲述他当年质问皇上的故事:“臣伏见陛下征天下之士,亲策于庭,求贤思理,亦云至矣。然臣未知将以为虚策乎?将以求实效乎?以为虚策?”

当然,爱好写作的朋友们更喜欢听他的文学课,听他讲创作理念:“书不千轴,不可语化;文不百代,不可以语变。体无常轨,言无常宗,物无常用,景无常取。”

他还结合当年给李生的三封信,教大家写作技巧,并反复强调写文章要“意新”:“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于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后为岳,必滔天然后为海,明堂之栋,必挠云霓,骊龙之珠,必固深泉。”

……

知识渊博,说话幽默,这样的老师,谁不喜欢?

更厉害的还在后面。

他写文章,喜欢引经据典,几乎每篇文章都这样。他对儒家典籍滚瓜烂熟,引用起来得心应手,既有点明出处的明引,也有不点明出处的暗引;既有完整的文句,也有将古语词融于自己的话语中,其中不乏生僻的词语和典故,令同道望尘莫及。

放置今日,他肯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文艺评论家,以一篇不足1200字的《谕业》对唐代几位重要的散文家进行了点评。

他点评燕国公张说和许国公苏颋的文章:“燕公之文,如楩木柟枝,缔构大厦,上栋下宇,孕育气象,可以燮阴阳而阅寒暑,坐天子而朝群后。许公之文,如应锺鼙鼓,笙簧錞磬,崇牙树羽,考以宫县,可以奉明神,享宗庙。”

他点评李邕和贾至的文章:“李北海之文,如赤羽白甲,延亘平野,如云如风,有 有虎,阗然鼓之,吁可畏也。贾常侍之文,如高冠华簪,曳裾鸣玉,立于廊庙,非法不言,可以望为羽仪,资以道义。”

他点评李华、独孤及的文章:“李员外之文,则如金舆玉辇,雕龙彩凤,外虽凡青可掬,内亦体骨不饥。独孤尚书之文,如危峰绝壁,穿倚霄汉,长松怪石,倾倒溪壑,然而略无和畅,雅德者避之。”

他点评独杨炎、权德舆的文章:“杨崖州之文,如长桥新构,铁骑夜渡,雄震威厉,动心亥耳,然而鼓作多容,君子所慎。权文公之文,如朱门大第,而气势宏敞,廊庑廪厩,户牖悉周,然而不能有新规胜概,令人竦观。”

他点评韩愈、李翱的文章:“韩吏部之文,如长江秋注,千里一道,冲飙激浪,瀚流不滞,然而施诸灌溉,或爽于用。李襄阳之文,如燕市夜鸿,华亭晓鹤,嘹唳亦足惊听,然而才力偕鲜,悠然高远。”

这些用语精当,均能以形象生动的语言指出其优缺点。

对于自己的膜拜对象顾况,他用了一些令人难以理解、却又令人折服的语言来评价:“吴中山泉气状,英淑怪丽,太湖异石,洞庭朱实,华清唳,与虎丘天竺诸佛寺,钩绵秀绝。君出其中间,翕轻清以为性,结泠汰以为质,煦鲜荣以为词,偏于逸歌长句,骏发踔厉,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肋,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最为快也。”(《顾况诗集序》)

他才华横溢,无奈一生起伏跌宕、命运坎坷,也造就了他为人惊世骇俗,为文崇怪尚奇、孤高正直、恃才傲物的狂狷性格,一些行为甚至令人不可思议。

《唐语林》称他:“自居守府及归里弟,辇负相属,洛人聚观之。”“褊急之性,独异于人。”

他好酒贪杯,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为此写《醉赋》,自称:“予偿为沉湎所困,因作《醉赋》。”

他脾气暴躁,有一回不小心被蜂螫了一下手指,竟开出高价来搜集蜂巢,捣碎取其汁液敷之,以酬其痛,解心中之恨。

还有一次,他的小儿只因偶尔误抄一字,被他发现,居然暴跳如雷,来不及拿棍子,居然张口咬着儿子的胳膊,直到对方血流如注,流到手肘处才罢休。

他是个奇才,也像个疯子,此人名叫皇甫湜。

皇甫湜?不就是韩愈的那个弟子吗?

也许,很多人都会这样说。因为在大家的记忆里,原本就是这样。

如果较劲起来,事实可能未必如此。

说皇甫湜是韩愈弟子的始作俑者是宋初的文学家王禹偁,他在《投宋拾遗书》中评价韩愈传圣人之道的功绩时说:“文中子灭,昌黎文公出,师戴圣人之道,述作圣人之言。从而学者,有若赵郡李翱、江夏黄颇、安定皇甫湜,固其徒也。”这是皇甫湜为韩愈弟子之说在现有文献中的最早出处。

此后,欧阳修、宋祁在《新唐书》中采纳了此说。

由于《新唐书》作为正史的显赫地位,使皇甫湜为韩愈弟子之说具有了权威性而登堂入室,成为主流观点。

而宋初田锡在《题罗池庙碑阴文》里如是说:“唯公有刘公禹锡之交,有韩侯退之在朝,有吕衡州以倜傥与公为游处,有皇甫湜以文章与公相游遨。而公位不过为南宫外郎,命不过为柳州之牧。”在他眼里,皇甫湜地位与柳宗元并驾齐驱,并把皇甫湜和韩愈一同置于柳宗元朋友之列。

南宋程大昌在《皇甫湜未必肯师退之》中,对李翱、皇甫湜的韩愈弟子身份提出怀疑:退之抗顔为人师… …湜之《谕业》曰:‘韩吏部之文,… …然而施于灌溉,或爽于用。’推此言也,是殆未纯北面也。……是岂尝肯就弟子之列。”

时至今日,广大研究者都没有找出韩愈指教皇甫湜的铁证,反而看到皇甫湜在《谕业》里对韩愈的评价还略带微词。

如果皇甫湜是韩愈的弟子,他敢如此冒犯师尊吗?

笔者仔细阅读《皇甫持正文集》,发现皇甫湜称韩愈为先生的文字均出现在韩愈去世之后。韩愈在世时,彼此互称为“子”。皇甫湜在《送简师序》里居然直呼其名:“刑部侍郎昌黎韩愈既贬潮州,浮屠之士,欢快以抃。”在《送王膠序》中称他为老朋友:“今侍郎韩公,余之旧知。”

更重要的是,唐末文学家王定保在其著作《唐摭言》卷六载曰:“韩文公、皇甫湜,贞元中名价籍甚,亦一代之龙门也。竒章公(牛僧孺)始来自江黄间,置书囊于国东门,携所业,先诣二公卜进退。”,卷十载曰:“贺年七岁,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时韩文公与皇甫湜览贺所业,奇之,而未知其人。因相谓曰:‘若是古人,吾曹不知者;若是今人,岂有不知之理。’会有以瑨肃行止言者,二公因连骑造门,请见其子。”他是把韩愈皇甫湜并称“二公”的。

由此可见,昔日与韩愈齐名的皇甫湜,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无奈《新唐书》跟《四库全书》的历史地位很高,即便是错误的记载,常人的质疑也不会引起关注。

按道理,皇甫湜是有很多作品的。遗憾的是,由于他怪异的性格为当时朝廷和同行所不齿,大家在编撰各种文集时直接将他从名单中排除了,这也是他作品流传下来很少的原因。

没办法,性格决定命运。谁叫他那么固执、不肯从众的呢?

夜深人静的灯光下,一张张零碎的文献,连成一条羊肠小道,而皇甫湜如同一个得道高僧,正沿着小道向我迎面走来。

唐代宗大历十二年(777年),皇甫湜出生在睦州新安(今浙江省淳安县)一个官僚家庭。他的曾祖皇甫文房,官至黄门侍郎;祖父皇甫希庄,官至麟台郎;父亲皇甫翼,官至青州刺史。

由于父亲在外任职,皇甫湜年少之时大多寄住在外,以扬州为主。他幼年起就接受了传统的儒家思想,热衷于用世,追求功名,想要安邦定国,救济苍生。因此发愤读书,文章不错。

十八岁那年,皇甫湜带着自己的文章到处游荡,并决定进京赶考,想一举成名。不料,天不遂人愿,居然落榜。落榜后,皇甫湜在京城等地行旅,结识了包括独孤申叔、刘敦质等在内的一批朋友。之后,东行回扬州,途中遍游中原大地,写《东还赋》云:“归去来兮,将息我以倦游……朝吾既去夫帝乡,越嵩华而并河。经淮水兮凌大江,抵扬州之寄家。”

后来他回睦州老家,待了两年。再返扬州,就见到了一个诗坛前辈、曾在朝廷任著作郎的顾况。顾况当时正受冷落,寓居扬州,读了皇甫湜的文章,惊讶不已,经过交流,顾况赞他为“扬雄孟子”。

顾况虽然为人怪诞,洒脱不羁,言语直爽,但修养很深,且文如其人,意境奇特,骏发踔厉,这给少年皇甫湜留下深刻印象。更何况,当时在诗坛崭露头角的白居易,也是顾况十年前所发现。

有了顾况的勉励,皇甫湜心里便有了一种自信,他决定继续赴京参加科举考试。没想到接下来的三年(其中一年停考),他考了两次,还是没有考上,但在长安结识了韩愈、柳宗元等人。

元和元年(806年),二十九岁的皇甫湜与韦处厚、李绅等三十三人同榜中进士第。

先后考了五次,时间跨度长达十年,及第后的心里滋味可想而知。

元和三年(808年),皇甫湜参加由宪宗皇帝亲自主持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这一次,到地方锻炼了近两年的他,耳濡目染,有所感触,就与牛僧孺、李宗闵直陈时政,受到主考官赏识,得上第。

唐宪宗堪称一代明主,在位期间,他积极改革,削平藩镇,取得了一系列成绩,史称“元和中兴”。但跟普通人一样,他也爱喜欢听好话,皇甫湜三人在策文中没有把握好度,他们直言谠论,盛言气辨,针砭时弊,毫无避讳,触动了宦官集团利益,甚至招来龙颜大怒:“会皇甫湜等对策,指摘权疆,用事者皆怒,帝亦不悦。”宦官和藩镇利用皇甫湜等人策文来做文章,导致相关人员均遭贬谪,包括皇甫湜的舅舅大学士王涯在内。

此后,皇甫湜辗转陆浑、洛阳、吉州、公安等地任职。离庙堂越远,他越羡慕顾况的为人处世,自己的言行也就自然而然地多了顾况的影子。

元和十四年(819年),皇甫湜再次回到东都洛阳。同年十一月初八,柳宗元病逝于柳州,皇甫湜闻之,极其伤感,作《寄柳子厚文》以表深切的哀悼之情。穆宗长庆四年(824年)十二月,好友韩愈病逝,皇甫湜悲痛不已,于敬宗宝历元年,亲手题写《韩文公墓志铭》和《韩愈神道碑》,以表内心痛失好友之情。

也就在这一年,皇甫湜以侍御史、内供奉转任为李渤桂管观察从事,从洛阳前往广西,途径浯溪,打卡永州。

没有人知道皇甫湜来浯溪的具体日期,但我凭着臆想,试图还原那天的场景: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一条客船沿湘江溯流而上,渐渐抵近浯溪。

在祁阳县城歇息了一夜之后,皇甫湜陪着比他大四岁的上司桂管观察使李渤终于抵达驰誉天下的浯溪。

登陆上岸,来到五十多年前元结请人刻石的《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前,欣赏颜真卿气势恢宏的书法,回想起“安史之乱”以来的风风雨雨时,皇甫湜心里涌起了无限感慨。

朗诵着元结的文字,如同触摸到几十年前他那颗澎湃着爱国之情的心,眼前仿佛出现了元结在道州任上秉公为政,关心民瘼,不惧权威,为民请命的背影。

触摸着颜真卿的书法,如同触摸到了几十年前他那副坚定不屈的爱国骨骼,眼前仿佛出现了李希烈点起大火,把颜真卿推到火堆前进行威胁。而颜真卿大义凛然,纵身扑向火堆又被李希烈拉住。李希烈最后在软硬兼施诱降无效的情况下,咬牙下令将颜真卿缢死的情景。

身为大唐臣子,谁不为元颜二人的爱国精神所感动?

就在石刻前,两人对大唐的前尘往事和时政进行了一番议论,特别是对元结和颜真卿两人的历史贡献,各抒己见。

可以肯定,皇甫湜貌似性格狂狷,其内心深处同样汹涌着爱国的波涛。从元结联系到陈子昂、李白、杜甫、顾况,再到自己的好友韩愈等人,他有感而发,忍不住写下一首《题浯溪石》:

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長於指敘,約絜有餘態。

心語適相應,出句多分外。於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

中行雖富劇,粹美若可蓋。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

退之全而神,上與千載對。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

文於一氣間,爲物莫與大。先王路不荒,豈不仰吾輩。

石屏立衙衙,溪口啼素瀨。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賴。

侍御史内供奉皇甫湜。

在皇甫湜眼里,无论是元结的作品,还是为人,都是值得自己景仰和效仿的。李渤赞同皇甫湜的观点,委托人将此诗刻石。这成了皇甫湜在永州留下的唯一石刻,也是他在中国的唯一传世石刻。

因为唯一,这方诗刻故而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北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盛赞皇甫湜此诗:

皇甫湜题元结诗:“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亦善评文者。

南宋陆游在《跋皇甫湜文集》中称:

右一诗,在浯溪中兴颂旁石间。持正集中无诗,诗见于世者此一篇耳,然自是杰作。

当代研究者桂多荪称,一个“碎”字,把次山诗文的优缺点概括几尽,真可谓“一字评”。浯溪有一品石、一笔符、加此一字评,可称“三一胜迹”。

皇甫湜留痕,乃永州之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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