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想与所爱之人,谈谈那座山。关于它的存在,以及消失。如果可能,我们一起去山中稍坐一会儿,那里很安静,开花的树不算太多,但它们都很温暖,按照时序,渐次生长。凝视着它们,或是天空里的云团,或是静默流淌的地下水,黄昏渐进时石缝与泥土溢出的气息,什么话都不用说,一切就很好。
《野芙蓉》 骆平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它曾经在成都平原,现在,它就栖息在《野芙蓉》里,更加接近于虚空,而非真实的存在,从回忆里眺望,那一大片轻微的起伏,是缓坡,也是幻象,仿佛古诗词里的意境,随着时光袅绕弥漫,生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抽象。我在一岁左右,跟随父母来到这里,一所沿坡而建的大学。校园被四面八方阡陌纵横的田野簇拥,一条漫长的铁轨蜿蜒而过,穿山越岭,去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幼年的睡眠浸淫在尖亢的鸡啼、鸟鸣与火车的笛声里,不知为何,深夜经过的绿皮火车总是带着无法言说的落寞,那单调的笛声与车辙声在寂静的夜里愈发宏阔,宏阔里藏着深深的寥落。多年以后,这寥落从遥远的地方,从《野芙蓉》中,呼啸而来。
早年父母的家,位于五楼的教工宿舍,靠近围墙,墙外便是农田。交错的水渠,散落的锄具,一个小小的稻草人,一座废弃的茅屋,戴着斗笠的农夫挑着水桶颤颤巍巍行走在纤细的小径上——我已经注视他们很多很多日子了。一墙之隔,一边是传道授业解惑,一边是四季耕种稼穑,各行其是,无为自化。我们的住宅纵然灰墙泥地,夏日漏雨,胜在有前后两个阳台,后阳台对着密密簇簇的桃树,到了初夏,眼见得繁茂的枝叶间一点一点生出毛茸茸的桃,绿色的,小而坚硬。这时候就有甜蜜的冰糕了。操场一侧是化学实验室的后窗,下午五点左右,窗户推开,实验师用其时稀罕的冰箱做出一些冰糕,偶尔母亲会穿过炽热的阳光,用搪瓷缸子为我盛来一支细长细长的牛奶冰糕。因为雪白的冰糕,自此,我喜爱一切白色的事物。
这便是四十多年前的大学图景,它在《野芙蓉》里得以重构。那时候,知识分子居住在形而下的、具象的生活里,用枯叶和煤球生火做饭,餐桌上书写的教案流畅遒劲,上课讲授藏在中国小说史中的平淡之美、清乐之境,下课与学生排队使用公共澡堂——浪漫与悲喜剧不过是人生的两个侧面。他们温柔敦厚、审慎圆融,沉默地接纳人生中所有缺乏诗意的时刻。而所有充满诗意的时刻,仿佛都与狮子山相关。山中简素的茶舍,青色的竹林,对越自卫反击战时开往老山前线的军列……尤其是春天,大片大片的桃花漫山遍野、摧枯拉朽地绽放,有一种不甘隐入尘烟的肆意与张扬,除了桃花,还有轻柔的梨花,淡紫色的豌豆花。一些野生芙蓉错落在繁花之间,叶片大而干燥,花形亦硕大,像是在规整的道理中横生出来的无序。这无序却又是另外一种全新的秩序。人就在花树间慢慢行走、沉思,或是清谈。生命如此之美,从花瓣,到雨滴,从轻怯清欢的初春,到诗词歌赋里的拈花一笑,无一不婉约,无一不喜悦。迤逦的狮子山,就像是平缓的水流,稀释了肉身的腌臜,留下千姿百态的水墨画,也像是卷帙浩繁的古籍,将纷繁的人与事悄悄蕴藏进书页。
狮子山上的大学,有品格高蹈的大学问家,我在清晨上学路上遇见,老人家身子微微前倾,手里是一只铝锅,锅里盛着新鲜牛奶。附近有一家牛奶厂,每日由两位女工用独轮车推着两桶牛奶到学校。牛奶需得提前预订,奶票分为一斤和半斤两种规格。也有过一个活了很久的疯子,梳着乱蓬蓬的长辫子,衣衫一本正经地凌乱着,永远捂着嘴匆忙地穿行在校园里,仿佛谁在焦急等待着她。据说起初她时常轻手轻脚溜进教室,坐在埋首读书的男生旁边,一言不发地咧嘴笑,把人家吓得半死,有胆大好事者,故意当面批评她貌甚寝,尤其是一张大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疯子听信,从此掩嘴而过。还有在苹果树下发现的死者。散步经过的人认出了因为心脏病猝死的同事,奔到广播室里,于是傍晚的喇叭里一遍遍回荡着气喘吁吁的声音,通知亡者家属尽快赶去事发地点,池塘边第六棵苹果树下。暮春的空气里有苹果花淡淡的香,是那样的美丽和忧伤,死亡仿佛也变成那香气,风一吹,便散去了——在我写下《野芙蓉》里那段绵绵不绝的故事之前,这一切仿佛从未被记载、被吟诵、被传说。
狮子山住着我的父辈,也住着我喜欢过的男孩子。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曾经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去往天府广场。那段路程长如永生,那时,爱与时间都如此充盈,可以随性挥霍。后来,在风与时光的飞沙走石里,我早已忘记爱情降临的理由,甚至想不起他的脸。但我记得写给他的信,一封又一封,说着天气,说着楼下孤独的灰色猫,说着草籽的生长,说着隔壁那位研究美学的专家,最新出版的典籍。
许多年过去了,古老的铁轨已然废弃,山坡不见踪影,地铁路经此地,站名仍旧叫做狮子山。大学有了新建的校区,这里成了古旧的老校区,校门外的马路连接着两条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一条去向双流机场,一条去向天府机场。
师长们的名字陆陆续续出现在讣告里。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十年。我的母亲,年轻时会在每年冬天的夜晚重温《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四册繁体版,读得泪流满面。现在,她手脚迟钝,终日吸氧,白天也经常盹着,房间的电视里反复播放着87版的电视剧《红楼梦》,据说里面好几位演员都已不在人世。校园里的梧桐树叶依旧在冬季飘落,柳堤边的迎春花一年一年地开出细小细小的黄色花朵。我住在这里接近半个世纪,日复一日,然而终究有些什么,是不同的了,正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在《野芙蓉》里记录着狮子山与山上的大学,真相和记忆往往令我无从辨识,我便不再加以区分。当衰老从白发与微小的皱纹开始,我变得越来越镇定,我在文本里种植下多年以前的芙蓉树,任凭它们在朝云暮雾里盛放与枯萎,美好如汉字本身。半缘修道半缘君,原来,狮子山于我的意义竟在于此——幼怀大志,长无闻,终乃与草木同朽。这草木,亦是狮子山的草木,汁液丰沛,静笃虚极。
其实,也不尽是花树葱茏。犹记得旧宅前的乱草,旁边就是一处公厕,由一道沟渠连通墙外的庄稼地,在秽物灌溉之下,连野草都葳蕤。公厕再往里,是潮湿暗沉的猪圈。大学食堂残留的剩饭养活了好几头猪,养壮了供应食堂,如此循环往复。那时猪肉算得奢侈之物,肥肉炼油,半焦的油渣闪着金色的光,用白糖拌一拌,就是美味的小食。透过清澈悠长的岁月,我看见自己靠在门槛边,捧着小半碗白糖油渣,一边吃,一边看着蜻蜓飞过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