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空气状况对比一个多月前有所改善，但异味依然挥之不去。
葫芦岛经济开发区。图片来源：葫芦岛经济开发区官微
本刊记者/温如军
近两个月以来，葫芦岛市这座滨海城市因环境问题成为舆论关注焦点，当地居民开始通过社交媒体举报空气污染问题，这样的投诉和举报日趋密集和激烈。
针对民众反映的情况，当地环境部门重点对21家排放企业展开检查，基本确定葫芦岛市区异味问题的主要来源，是经济开发区中从事危废处置等业务的化工企业。官方通报称，发现问题31个，其中涉嫌超标排放等违法问题企业4家，已立案查处。
《中国慈善家》记者在7月中旬到达葫芦岛市走访调查，居民普遍反映说，当前空气状况对比一个多月前有所改善，但异味依然挥之不去。
异味
今年6月以来，人民网“领导留言板”上出现多条葫芦岛市民的留言：“化工厂每天排放气体刺鼻，严重侵害居民的健康”“空气中长期弥漫刺鼻味道，老百姓不敢开窗户”“一股特别特别浓的杏仁味、凌晨被呛醒”……
7月17日，《中国慈善家》记者到达葫芦岛龙港区，能闻到一股明显的酸臭味。
“不刮风的时候还好，一刮西南风，就会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吸到嘴里辣嗓子。”出租车司机李师傅告诉记者，“最近一段时间好多了，但这股味儿现在还是有。”
李师傅认为，大部分气味来自龙港区的经济开发区北港工业园区，这里约有一百家工厂。他家距离某化工厂约一公里，以前偶尔能闻到一些异味，但今年以来异味频繁出现，尤其是在5、6月份。“严重时半夜会被呛醒，一整天嗓子特别不舒服，家里都有一股酸臭味。”
另一位当地居民也告诉《中国慈善家》，开车经过龙港区经济开发区，即使将车窗关上，车里也能闻到异味，“甜中发酸”。
葫芦岛市生态环境局在回复网友留言时称，异味问题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某公司内的库存处置危废品，二是北港、龙港区域内化工企业废气排放。
涉事公司为葫芦岛市兴明环保科技有限公司，该公司位于葫芦岛市经济开发区，工商资料显示，这是一家以处置利用危险废物为主要业务的企业。
《中国慈善家》获得的一份报告显示，2021年7月31日，兴明环保公司危险废物仓库发生火灾，仓库内储存的危险废物大部分被烧，在自行处置和转移处置过程中，将厂区危废储池内的危险废物及包装物挖出、分拣，对储池原有状态产生扰动，再加上物料转移、包装物破拆等环节均有短时间的外环境暴露，无法做到完全封闭作业，受这部分危险废物本身特性影响，导致间断性出现挥发性气体外逸，引起周边异味问题。
辽宁某环境科技有限公司在6月2日出具的一份检测报告显示，北港经济开发区某公司于2022年5月30日至31日取样检测的危废焚烧炉有组织废气中，颗粒物超标0.28倍，RTO有组织废气中挥发性有机物（非甲烷总烃）超标0.17倍。
团山子村
葫芦岛市的污染问题受到广泛关注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一份网上公开的实名举报信。这份来自葫芦岛市南票区虹螺岘镇团山子村80多位村民的举报信称，当地化工企业环境污染威胁千人村庄，近千亩土地寸草不生，村民被熏得眼泪直流、嘴舌发麻，上百人患癌或死亡。
村民展示南票区方隆浮选剂厂污染证据。
团山子村是化工企业聚集区。《中国慈善家》在团山子村走访发现，附近有辽宁虹京实业有限公司、葫芦岛市南票区方隆浮选剂厂、葫芦岛市南票区世诚矿产品有限公司、福利铁合金炭素厂等多家化工企业。
工商资料显示，成立于2011年05月的葫芦岛市南票区方隆浮选剂厂主要经营浮选剂（氧化石蜡皂）加工、销售。而浮选剂是一种提高金回收率的介质，生产、储存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对空气、土壤造成污染。
这家企业位于团山子村南边，除了进原材料的大卡车出入外，大门常年紧锁。
从去年开始，村民开始向12345市长热线、环保部门、辽宁省纪委等部门投诉，引起了重视。今年5月，辽宁省巡视组曾派人到该企业调查核实，也未能顺利进入，最终在当地政府相关部门的协助下，才得以进厂。
根据村民现场拍摄的视频信息，巡视组人员在厂内发现一处封闭严实的污水池，被彩钢板盖上后铺上土，最上面还堆了一堆废料桶，十分隐蔽。在村民的协助下，工作人员将盖子掀开一角，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深不见底的污水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红光。
巡视组询问企业人员池子里的污水的性质，对方自称是新来的，不知道污水池中为何物，后又称是建厂前养猪厂留下的。有村民指出，在建厂之前这里确实是当地的养猪厂，但这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污水不可能是养猪厂留下的。
相对于空气污染问题，让村民更加担心的是土壤污染、地下水污染问题。一位李姓村民称，他在附近放羊，60多头羊陆续死去了一半，怀疑是因为吃了被污染的草，但苦于没有证据，损失只能自己承担。
村民带着省委巡视组工作人员核查污染企业。来源：受访者提供
另一家大企业虹京实业成立于2004年12月27日，是当地的纳税大户，经营范围包括危险化学品生产、危险废物经营、危险化学品经营、常用有色金属冶炼、化工产品生产等。
《中国慈善家》从权威渠道获悉，虹京实业曾因收集处置的固体废物未采取防扬散、防流失、防渗漏或者其他防止污染环境的措施，多次被处罚。2017年7月，该公司因为未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制定危险废物管理计划，也没有向环保部门申报危险废物的种类、产生量、流向、贮存、处置等有关资料，被罚款10万元。
多年来，团山子村部分村民以地下深井水为主要饮用水。村民反映，近年来，从几十米深的地下抽上来的水颜色发绿，一些村民不得不去几公里外的地方用车拉生活用水，极为不便。
针对村民反映的问题，葫芦岛市南票区委成立了由民政、卫计、疾控、环保、土地、水利等多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成员都是部门的“一把手”。
调查组负责人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表示，根据水文走势，企业和村民饮用水并不处于同一地下水水文地质单元，相当于企业在下游，村民在上游。“我们还是对14个村的饮用水进行了检测，均未检测出大肠菌群。”该负责人说，被举报的企业“不能说对地下水一点影响也没有，但影响并不大”。
至于村民反映的土地不长苗、成活率低等问题，该负责人称“是历史遗留问题”，涉及的土地很早以前就被污染，并不是目前的企业污染所致。
不过，有村民说，他们也找相关机构对饮用水进行了检测，结果显示多项指标超标。其中，臭和味超标，而臭和味的产生主要是有机物的存在，工业污染所致的可能性较大；同时还检测出大量的大肠菌群。
还有一些当地居民反映了环境污染导致“癌症村”的问题。对此，调查组告诉记者，癌症村是指在某一固定空间、固定人口中，有一定数量的人口患同一种癌症，或某一种癌症在该空间内的发病率剧增。调查组统计了2017年至今癌症的患病及死亡情况，团山子村的癌症死亡率和南票区整体持平，当地不存在“癌症村”。
“国内目前没有权威机构认定癌症与环境有直接有因果关系，不能排除因个人习惯、家庭遗传等病史等造成。”调查组负责人说。
底线执法
7月5日，葫芦岛市政府新闻办组织召开大气污染防治工作推进情况新闻发布会，葫芦岛市环保局相关负责人通报称，截至2022年7月初，葫芦岛市城市空气环境质量综合指数4.22， 同比改善18.85%；优良天数155天，同比增加了14天，达标率84.7%。
根据葫芦岛市官方通报，5月下旬起，葫芦岛市生态环境局对龙港区与葫芦岛经济开发区、高新技术产业园区涉异味企业开展专项执法行动，执法范围覆盖21家涉气重点企业，发现涉嫌超标排放等违法问题的企业有4家，已立案查处。目前，21家重点管控企业在线监测达标排放率为100%。
葫芦岛市生态环境局副局长蒋克旭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表示，葫芦岛市很早就建立了大气环境一体化管控平台，对各区域环境指标进行实时监测，尤其是一些排污企业都安装在线监测设施，电脑进行监测，很难造假。
“要讲绝对值，葫芦岛市的环境质量在全省乃至全国属于中下水平，但截止7月18日，葫芦岛市环境改善程度在全辽宁省排名第一。”蒋克旭说，7月6日那天有市民反映说“空气有味，重度污染”，随后生态环境局联合省环境厅和第三方对市内环境进行检测，结果显示是“优良天”。
位于葫芦岛市生态环境局的大气环境一体化管控平台。
7月17日，葫芦岛日报在官方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了“葫芦岛市环境空气质量日报”，16日，葫芦岛市环境空气指数AQI为48，环境空气质量为优。
居民明明能闻到异味，而政府检测数据达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蒋克旭表示，“味”的问题比较复杂，以目前的手段，达不到将所有有气味的物质都能分析出来的程度，企业即使按照国家标准，达标排放，也可能产生一定的气味。
“化工企业即使完全按照国家标准和要求正常生产，也会对环境造成影响，如何从法律的角度进一步提高标准，这是当务之急。”葫芦岛市生态环境局综合科科长夏广宇告诉《中国慈善家》。
据了解，目前，中国工业大气污染物排放管理主要执行《大气污染物综合排放标准》（GB 16297—1996），规定了33种大气污染物的排放限值，同时规定了标准执行中的各种要求，该标准实施至今已有25年。
“只要是排放企业，一旦生产，附近的老百姓也会闻到异味，这不光是污染问题，可能与城市规划布局都有一定关系，但这种情况我们很难向老百姓解释。”夏广宇说，企业达标排放是执法的底线而非上线，地方行政部只能按底线执法。
实际上，近年来污染物排放的国家标准“收紧”已成趋势。2019年，生态环境部与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布了《挥发性有机物无组织排放控制标准》《涂料、油墨及胶粘剂工业大气污染物排放标准》《制药工业大气污染物排放标准》。新标准明显严于老标准，自2019年7月1日起实施后，制药、涂料、油墨和胶粘剂工业大气污染物排放控制不再执行《大气污染物综合排放标准》相关规定，而是按新标准执行。
不过，国家考虑地各地发展的实际情况，去年出台了《生态环境标准管理办法》，规定地方污染物排放标准优先于国家污染物排放标准。
重工之困
葫芦岛地处辽宁省西南部，东邻锦州，西接山海关，南临辽东湾，是中国东北的西大门，素有"关外第一市"之称，也是环渤海经济圈最年轻的城市。
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葫芦岛和东北很多城市一样，同属国内的老工业基地。石油化工、有色金属、机械造船、能源电力一直是它的四大支柱产业，每年都会产生高达十几万吨的危险废弃物。
除此之外，葫芦岛作为海滨城市，拥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辖区内的兴城市，被评为“优秀旅游城市”。一到夏天，这座气候凉爽、风景宜人的滨海小城都会吸引全国各地的游客前来度假。泳装产业里的“葫芦岛制造”也全国闻名，甚至外销到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
葫芦岛市龙湾海滨风景区。受疫情影响，葫芦岛市旅游业几乎停滞。
但即便如此，与石油化工相比，泳装生产和旅游链条上的相关产业，对GDP的贡献并不大。今年年初，葫芦岛遭遇了一波疫情，旅游业几乎停滞。
和其它重工业城市一样，葫芦岛市经济的发展，靠的是这些重工企业纳税大户。公开数据显示，2021年前11个月，葫芦岛市278户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累计完成工业总产值820.1亿元，同比增长29.0%。其中石油化工行业、有色金属行业增幅较大。
葫芦岛市生态环境局公布的2022年重点排污单位名录多达194家，《中国慈善家》粗略统计，有41家在南票区，主要涉及排污类型为大气、水和土壤。
夏广宇解释说，重点排污企业名录是根据规模、性质、排污状况等情况来定，符合一定标准就按国家要求必须列入，并不是意味着这些企业就一定存在污染问题。而一旦列入，不管是从法律上，还是道德标准上，它们都成为了重点监管对象，要求安装在线监测设施。
“葫芦岛虽然是工业城市，因企业而建市，目前企业密度看似很大，但上规模的并没有几家，生产经营情况也良莠不齐。”葫芦岛市一位不具名政府官员告诉记者，“并不是企业多就一定会税收多。”
官方网站公开的《葫芦岛市“十四五”工业发展规划的通知》中称，葫芦岛市工业体系形成于计划经济时期，整体发展规模小且实力弱、投入产出不匹配，随着城市空间扩张、生态建设强化，现有工业布局已不能满足城市转型发展要求。
受到疫情的冲击，葫芦岛目前的财政状况上了热搜。近日，辽宁葫芦岛市卫健委日前在答复市政协委员提案时坦言，全市财政收入受到较大冲击，形势紧张，既要确保按时还债、又要确保机关事业单位人员工资发放，维持正常运转都非常困难，对公立医院补偿机制难以落实。答复还称，受疫情影响，防护物资费用大幅增加、医疗收入减少，公立医院债务水平急剧上升。
根据葫芦岛市2021年统计公报，2021年全年地区生产总值841.7亿元，人均GDP为34823元，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财政方面，2021年全年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完成64.2亿元，比上一年下降7.6%。
有人评价说，“入不敷出，难免让葫芦里的药也没有了”。面对艰难的处境，转型似乎是一个必然的选择，葫芦岛如何走出一条适合自身发展的道路，已成为当务之急。
摄影：本刊记者 温如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