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方便给桐桐做康复操,他的所有的衣服都经过了特殊“改造”,右臂上手术后的疤痕清晰可见。记者 陈雷柱 图
周前平第一次当众下跪,是在儿子桐桐(化名)出生的那天。为了给这个刚出生就面临死亡的孩子凑医药费,他在医院门前以这样的方式乞讨求医。
从出生那一刻起,桐桐就失去了健全的身躯——肱骨骨折、臂丛神经损伤、脑损伤、呼吸衰竭……两年来,周前平与妻子不顾家人的集体反对,坚持要救活桐桐,在数十万元医药费用的重压下乞讨筹钱。
桐桐后来被确诊为分娩性臂丛神经损伤,也就是“产瘫”。周前平认为,孩子的身体损伤是产科医护人员的过错造成的,便将当年接生桐桐的四川大竹时代医院告上法庭。
2018年12月,大竹县法院经审理认为,桐桐的损伤系医院在产妇分娩过程中的过错所导致,医院应当承担全部责任,遂判决大竹时代医院支付医疗费、护理费等14万余元。
一审判决后,大竹时代医院提出上诉。2019年5月6日,此案在四川达州中院二审开庭,未当庭宣判。
官司还没有最终结果,但孩子的治疗不能停下。周前平告诉,为给桐桐治病,家里已负债累累,后续治疗费用仍是个“无底洞”,“目前只能寄希望于二审判决。”
每天做康复操时,桐桐都会因为疼痛大声哭闹。记者 陈雷柱 图
父亲的抉择
5月8日上午,在大竹县天城镇平等村一栋破旧的两层阁楼里,传来一阵阵哭声,声音中夹杂着一个童音不断喊“疼”。屋内,31岁的周前平与妻子毛有玲将两岁的儿子桐桐强行按在床上,抓着孩子的左臂帮他进行康复训练。
周前平说,桐桐长到两岁,流过的眼泪比一般的孩子要多出好几倍,“他右臂臂丛神经因产伤被拉断,几乎不能动,这样的康复训练必须每天进行,否则孩子可能出现肌肉萎缩甚至粘连,再想恢复几乎没有可能。”
周前平从2006年开始与妻子在外地打工,桐桐出生前,两人已打工近十年。夫妻俩曾想,等桐桐出生之后,他们就不再外出,在老家开一家面馆,一边抚养孩子,一边照顾老人。但这一计划,在桐桐出生的那天被彻底打乱。
2017年3月16日,周前平的小儿子桐桐在大竹时代医院出生。他回忆称,当天凌晨4时许,妻子毛有玲被送进医院后,直接进了产房,他也一同跟了进去,“大约20分钟后孩子就露出了头,但没过多久他的脸就变成了紫色,等孩子生出来后已经重度窒息了。”
周前平说,经过医生抢救后,桐桐的呼吸恢复了,但医生说,孩子的情况依然十分危险,建议转院治疗。
当天上午7时左右,桐桐被送到了大竹县人民医院。该院一名儿科医生郑运芳回忆称,桐桐被送来时呼吸急促,左上肢肌张力差,有肿胀、骨折现象,右上肢无肌张力,“经过检查,确认孩子肱骨骨折,臂丛神经可能也受到损伤。”
因为医疗设备等诸多问题,很快,桐桐又被抱上救护车送到了重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据该院的一份入院记录显示,桐桐在入院后,被诊断出左侧肱骨骨折、脑损伤、呼吸衰竭、肺炎、心肌损害、肝功能损害、肾功能损害、臂丛神经损伤等21项病症。
周前平说,从桐桐出生的那一刻,就不断有不同的人劝说他放弃这个孩子,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因不愿放弃桐桐,他甚至与家人决裂,“医生说,要救活这个孩子至少需要30万元,本来有亲戚答应要借钱给我,在得知桐桐的病情后,借钱的事就此作罢,我突然觉得我们被逼上了一条绝路。”
毛有玲回忆称,桐桐出生之后,在重庆进行了26天抢救方才脱离危险,此后,他们带着桐桐先后前往成都、上海等地接受治疗,花光了所有积蓄。无奈之下,周前平开始乞讨筹钱,“那段时间,他靠着自己一双膝盖,在大竹县、达州市以及成都市的许多公园、广场跪地乞讨,一共讨到了一万多元,孩子在哪里治病他就在哪里乞讨。”
为给桐桐治病,周前平曾带着孩子乞讨求医。受访者供图
索赔与官司
2017年7月12日,周前平与妻子带着桐桐在上海华山医院进行了臂丛神经移植移位功能重建手术,把断裂撕脱的臂丛神经重新接上,也是在这次的治疗中,桐桐被确诊为右分娩性臂丛神经损伤(产瘫)4型。
“产瘫”两个字让周前平生出了许多情绪。他说,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孩子病情的成因,以及未来将造成的影响。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在与大竹时代医院的多次沟通中,对方始终不愿承担孩子的任何治疗费用。
2017年9月19日,周前平将大竹时代医院诉至大竹县人民法院,请求判令支付治疗费、护理费等共计323894.33元。周前平认为,大竹时代医院在为妻子毛有玲诊疗过程中,存在诸多诊疗过错,严重违背法律规定,应推定其存在的过错与桐桐的损害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该案一审开庭时,大竹时代医院辩称,周前平诉请的损失是发生在大竹时代医院之外的费用,与其无关;桐桐的伤害是毛有玲在分娩过程中不配合生产所致,请求驳回诉讼请求。
案件一审时,原被告双方争议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三点:桐桐的损伤是否与大竹时代医院存在因果关系;大竹时代医院在诊疗过程中是否存在过错;周前平的诉讼请求是否合理。
值得注意的是,一审时,周前平主张在妻子毛有玲生产过程中,其主治医师谢某并不在场,医院指派了两名不具备医师资格的助理医师负责为毛有玲接生,严重违反《医师执业法》规定。庭审中,大竹时代医院称,毛有玲分娩过程中,医生唐某一直在场,另有一名医生熊某负责协助唐某,二人将毛有玲的分娩情况及时向谢某请教汇报。
大竹县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桐桐在多家医院抢救并治疗得出的诊断和最后的手术诊断,均能证明其损伤是在生产过程中所致,桐桐的损害结果与大竹时代医院的医疗行为有因果关系;从大竹时代医院在质证过程中所作陈述可以看出,有执业医师资格的谢某当时并未在现场指导,若谢某当时在场并亲力亲为实施手术和分娩,有极大可能避免本次事故发生。故桐桐的损害结果系大竹时代医院的过错所导致,医院应该承担其全部责任。
2018年12月29日,大竹县法院判决大竹时代医院支付桐桐的医疗费、护理费等共计143084.47元。
一审宣判后,大竹时代医院提出上诉,案件于2019年5月6日在达州中院开庭审理,庭审中,双方争议的焦点仍然是大竹时代医院在诊疗过程中是否存在过错。院方认为,按照《医师执业法》规定,两名助理医师可以从事一般诊疗行为。周前平一方则称,产妇分娩并非一般诊疗行为。
在庭审持续约一个小时后,法官宣布休庭,案件将择日宣判。
桐桐被送到重庆后,曾被医院检查出臂丛神经损伤,多脏器损伤等21种病症。记者 陈雷柱 图
生存与康复
周前平说,他从小在农村长大,尽管在外打工多年,但夫妻两人的积蓄加起来,总共也只有4万多元,这些钱早在桐桐出生后不久就已经全部花光了。如今,周前平已负债累累,但孩子后续治疗仍是个无底洞。他说,他和妻子这两年为了给孩子治病四处奔波,再没出去打工,也没有任何收入,“目前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二审判决上。”
实际上,因为产伤导致新生儿臂丛神经损伤造成产瘫的情况,近些年来在国内并不鲜见,这些孩子被称为“臂丛宝宝”,他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面临生存考验与康复的煎熬。
广东清远的一名“臂丛宝宝”家属龚石南告诉,他的女儿在2012年4月12日出生后,因为产伤造成右手臂丛神经损伤,“她的右手不会动,完全使不上劲儿,出生当天就确诊为臂丛神经损伤。”
龚石南说,从孩子出生到现在7年过去了,这期间他们走遍广州各大医院,也去过上海进行康复治疗,“前前后后已经花费了逾百万,现在孩子的手仍无法通过手指抓握东西,医生说,她的右手功能最多只能恢复到正常人的七成左右。”
哈尔滨的杨巧智在2018年1月11日生下女儿后,也遭遇了相似的境况。她说,在孩子确诊为臂丛神经损伤后,家里已陆续花费了20余万元,“我们夫妻俩为照顾孩子再也没上过班,家里花销全靠老人接济,医生说,孩子的康复期大约是12年,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我也不知道我们能撑到什么时候,现在正在和医院打官司。”
臂丛神经损伤究竟会给孩子造成多大影响,又是如何形成的在医学界其实早有定论。上海华山医院康复医学科物理治疗师许军告诉,新生儿臂丛神经损伤都是因为胎位不正、体重过大等,在分娩过程中,由于助产师暴力牵拉导致的,“理论上讲,这种损伤一定是外力造成的,与孩子先天发育情况无关。”
许军说,“臂丛宝宝”通常分为两类,伤势较轻的不需要手术,他们在后期的康复训练中有可能完全恢复,但另一种伤势较重的,被称之为“全臂丛”,必须通过手术治疗,“在临床上,这种孩子的恢复不会太理想,我从医30年,目前为止还没见过手术后能完全恢复的,在我治疗的500多名‘臂丛宝宝’中,接受手术的孩子占比大约有三分之二。”
不可能完全恢复的结局周前平早已从医生口中得知,他说,在两年多的治疗中,桐桐的右手现在已经能从肩部轻轻抬起,“我们尽量不去想结果,但希望他能够接受更好的治疗,身体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康复,这可能直接影响他之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