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光华
▲大岗山雄姿摄影|赵春亮
初识大岗山,就被它的雄奇、苍莽征服了。登高远望,峰峦逶迤。不同纬度的竹林、阔叶林、针叶林,织成密度不一、浑圆起伏的巨大绿毯。密布稠云的天空,不知哪位神奇的灯光师打下几束金光,让远方的绿毯色泽更加饱满丰富,层次愈发分明。我已三顾大山,每次浮光掠影就足够使人惊叹。我知道,作为分宜境内最高的山,绿毯之下藏着无数怪石飞瀑、奇花异草、珍鸟走兽、人文胜景。
明代翰林学士黄子澄就是大岗山人。他在《大岗山记》中写道:“钤阳之南距城七十里许,有大岗山。层峦峻岭,累接四郡。登陟远眺,则袁、吉诸邑,咸在顾盼间,山之崔巍高出,群峰萦迥……”可见,海拔上千米的大岗山,的确是一座集自然景观、珍稀物产于一体的天然宝库。大岗山是极其有味的,这是一种巍峨苍莽的味道,是一种深邃神秘的味道。它有飞瀑叠响,也有竹海微澜。它有桐花万里,也有秋林尽染。它有云霭喧腾,也有雾凇披挂……
但请恕谅,我的“画风”必须转换。大岗山的味道,怎么能少了烟火气?正是这缕烟火之气,让冷峻、沉默、巍峨、神秘的大山,一下子展露出随和温暖的面容,吸引人无限接近,且无限怀恋。大岗山的腊肉、竹笋、水蕨、虎杖……每一种味道里,都流淌着大岗山的血液,浸润着大岗山的基因,盛放着大岗山的风姿。这些人间烟火,成为大岗山独特的味觉品牌。
我是在腊冬走进山下那个村子的。村庄四面环山,静寂安详。九十多年前,这里却是一片革命的热土,上演着轰轰烈烈的红色史诗。此刻,静寂的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叫做“年”的气味,它大多缘自农家土猪腊肉。山里人家将熏制腊肉作为迎接新年的重要仪式。在灶头或偏房的梁上,挂上腌肉,架起硬柴,点亮微火,轻烟慢缭,数月有余。在时间的催化下,猪肉裹上厚重的锅灰色,油脂和蛋白发生化学反应,释放出奇异芳香。年的味道,也随之越来越浓。
今日村子,应是先烈期盼的模样,吃穿不愁,人心向上。就算七八十岁的阿婆,灶头也挂满腊肉香肠。在山脚一幢瓦房内,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伯正拢火而坐,头上垂挂着一二百斤腊肉,透过油黑的表皮,我发现了猪头、猪尾、猪大腿、猪肝……老伴和子女都住进县城了,老伯故土难离,带着一条黄狗守着老宅子、熟菜地,以及几箱子蜜蜂。这些腊肉,每年如约而至,就是为了抚慰离家之人。老伯说,看着家人吃上亲手熏制的腊肉,心比蜜甜。也许,这就是他留守大山的意义所在吧。在大岗山人心里,腊肉已不仅是腹欲之物,更是浓烈的乡愁之源。
大岗山腊肉质地香韧,是可以长年喂养人的。吃别处的腊肉,经常觉得要么咸硬,要么柴淡,劲道总是不正,差那么一种味儿。这里的腊肉肥瘦恰好、肌理分明、咸淡适宜。食之清蒸即可,所有的烹技、配料,都显得花哨冗余。出锅切成中厚片状,一上桌便满屋飘香,一种时间研磨、岁月沉淀的独特气味钻入鼻孔。它表皮筋道,瘦肉暗红紧实,肥膘透亮如玉,嚼之清香生津,回味无穷。
一盘腊肉,浓缩了时间精华,涵养了水土气息,攫取了大山品质,才造就了味蕾的欢畅。对于我这样的登山客来说,它是难得的际遇,满足了饥渴的口腹之欲。而对于大岗山人来说,它却是长情的相伴,是山里人永久的情怀和思恋。
和腊肉几乎同时登场的,还有竹笋。大岗山林海茫茫,竹声萧萧,因土质肥厚,所产竹笋极嫩,水分饱足。冬笋炒腊肉,对这座积金累玉、见多识广的大山来说,太过稀松平常。大岗山竹笋的味道,应该是清奇的。果然,那次在大山深处的农家,第一次吃到春笋烧汤。取鲜嫩的黄芽春笋,切薄片焯水备用,少许五花肉煸出油脂,下春笋爆炒断生,加温水没过笋片,佐以适量食盐,以文火慢煨。待春笋的鲜香急不可耐地从木锅盖奔突而出时,这道清奇的山珍可以上桌了。
春笋麻涩劲大,烧汤的做法应是少见。但大岗山春笋烧汤,笋白如玉,爽脆鲜甜,汤汁清新,满口回甘。吃到如此天然质朴的菜肴,除了感恩大山的慷慨馈赠和山民的热情善良,还能做什么呢?大岗山竹笋,是一首大道至简的天然诗歌,摒弃了所有创作手法、技巧,可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还有野韭菜、水芹、山蕨、水蕨……在这里,它们的食用周期,常常长得令人诧异。大岗山用她的味道,滋养着人的精神领地和烟火人间。所以山里人是敬畏自然、敬畏人心的。我认识山脚下一位自强不息的残疾农妇,依靠收购山货养活了一家子。今年毛竹年成不太好,竹笋产量少,冬春笋就不在她收购的山货之列了。她说山是要靠人养的。
敬天爱人,取之有度。这个亘古不变的生活哲学,一直镌刻在大岗山人心里,从未离开。这种生活哲学,浸漫在大岗山的千峰万壑、灶台餐桌,它始终随着山岚、炊烟袅袅升腾。这也是大岗山味道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