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目前上映5天,票房达到5300多万,破了贾樟柯的导演电影票房纪录。《江湖儿女》无疑是贾樟柯迄今为止,最大众化的电影。
简单说,《江湖儿女》讲述了2001年山西大同的一对情侣巧巧(赵涛 饰)和斌哥(廖凡 饰)的情义故事。斌哥混江湖,威霸一方,靠拳头帮人摆平麻烦。巧巧想要成家,过安稳的生活,斌哥终归没有顺了巧巧的愿望。
在一次街头械斗中,巧巧向天鸣枪,救了斌哥的命,两人因此锒铛入狱,出狱后的巧巧,发现斌哥俨然成了陌生人。
时间来到2018年,再度相遇斌哥已瘫痪在轮椅上,巧巧将斌哥接回家里,最后,在自尊和回忆的煎熬中,斌哥离开了巧巧。
电影上映前,贾樟柯在微博发了一篇标题为《江湖从头说》的长文,叙说电影创作的起因。
那是上世纪70年代,那一年贾樟柯九岁,有一位大哥将他夹在腋下,蹚过“洪水”,过到马路对面。忆当年,这位大哥呼啸街头,叱咤风云,是贾樟柯心目中英雄般的人物。
但到了90年代,贾樟柯回到汾阳,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蹲地上呼噜噜地吃面,头发稀疏,身体发胖。他无法将眼前这个落寞的大叔,跟当年的大哥联系起来,因此万分感慨。
这一幕,激励着贾樟柯拍了《江湖儿女》,“不单写街头的热血,也要写时间对我们的雕塑”。
贾樟柯对失败者,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情愫。在贾樟柯于2009年出版的书《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中,他写到:因为种种无奈放弃理想的人,其实比坚守理想的人要付出得多,勇敢得多,前者剩下的只是和时间做斗争的一种庸常人生。
“我开始真的能够体会,真的贴近那些所谓的失败者,所谓的平常人。我觉得我能看到他们身上的力量。”这是贾樟柯写于2000年的一段话。
这种失败者的力量,也许就是《江湖儿女》中,出狱后的斌哥,因为曾经的小弟们都开宾利了,而他却一无所有。于是,当巧巧出狱,斌哥反而躲了起来,因为他觉得无颜以对。
时过境迁,巧巧不计前嫌,毅然收留了双腿残疾的斌哥,往日的威风,今日的苟且,折磨着斌哥的自尊心,最终斌哥离开了巧巧。
第一次见贾樟柯,是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他很不起眼,像个路人从我身边路过,他比我想象中更加矮小。愈是矮小的人,愈是常常书写自尊。
《小武》是贾樟柯的成名作,这是中国电影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部电影,它将目光对准了一位被社会变革淘汰的小偷。
在书中,贾樟柯写下了《小武》的一个重要片段:小武跟比他高出一截的梅梅走在街上,梅梅说:我今天不应该穿高跟鞋。小武走上了台阶。梅梅说:你咋不往楼上爬,那不更高?小武优雅地爬上了二楼。
在这段描述后,贾樟柯写下备注:自尊、冲动以及深藏内心的教养,是我县城那些朋友的动人天性。
《江湖儿女》讲的是商业社会演变后江湖情义的消失,讲的是岁月的无情,讲的还是贾樟柯朴素的自尊观。
微博上,贾樟柯转发的大部分是观众对《江湖儿女》的好评。他转发的唯一“差评”是环球时报总编辑胡锡进的几句话:“别被《江湖儿女》这个名骗了,那是个用灰暗镜头讲的好人不得好报的平庸故事,既不会让你愉悦,也不会让你掉泪。”
贾樟柯回以一篇亦庄亦谐的微博长文,“关于‘灰暗镜头’,您平时眼睛是不是自带美图秀秀了?由真及美,接受多样性,这个世界会更美。”
贾樟柯还提到,“关于‘平庸故事’,我一直对神奇故事有好奇心,但总是倾向于尽可能去理解平庸人生,常被平凡人的生命历程打动”。
《小武》
即便如此,网上还是有相当不部分观众表示“审美不能”。贾樟柯博文中所言“我拍电影的兴趣是表现‘复杂的人性’”。
当贾樟柯在电影中钟情于反思男人的弱点,诉诸到电影的接受者,就是一个“背情忘义”的故事,纵使男主斌哥有问巧巧一句:你恨不恨我。
这是《江湖儿女》“反角色塑造”的结果,背后是贾樟柯电影美学跟大众审美的冲突。除此以外,《江湖儿女》催生的审美困难,还因为《江湖儿女》是对贾樟柯过往作品的某种“反叛”。
在采访中,贾樟柯提到很怀念小县城的生活。彼时,他高考落榜,就跟朋友在街上消遣,先到一个朋友的钥匙摊上喝茶,聊天;又去另一个卖杂志的朋友家,帮守摊,看报;晚上再跟朋友们去打麻将…这是贾樟柯怀念的生活,也是贾樟柯成长的经历。这种小镇成长经历,其实决定了贾樟柯朴素的审美底色。
在《贾想》中,贾樟柯表示他很珍视自己的“底层人背景”,因为这对他意味着一种生存方式和与之相关的对事物的理解方式,以及价值取向。
“我觉得,如果没有这样一种珍视的态度,中国的现代艺术就会失去和土地的联系…变成一种非常局部的、狭隘的私人话语。”
高考落榜后,贾樟柯从汾阳到太原学画画,住在太原南郊的许西村。那个地方在铁路边上,贾樟柯的邻居里头都是农民、卖水果的小贩、还有跑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
汾阳那片故土,让贾樟柯时常思念,诚然是因为那片土地,有他最亲近的人。
贾樟柯在不同的采访中,反复提到这样一个难忘的故事:1993年的一天早晨,贾樟柯在北京电影学院见到一位老朋友。这个朋友刚刚乘坐12个小时的火车赶来北京。贾樟柯与他吃午饭的时候,问对方“你这几天有什么安排?”他的朋友说,“我来看你啊。”饭后,这个朋友收拾东西去火车站,坐当天晚上的火车,回太原了。
《站台》中的梁景东(左)与王宏伟(中)
时至今日,贾樟柯三个字堪称如雷贯耳,名扬四方:收到戛纳电影节终身成就奖的奖杯那年,贾樟柯才45岁。
贾樟柯荣获戛纳终身成就奖“金马车奖”
但是,在贾樟柯口中最重要的“1979到1989年”,贾樟柯的生命,是跟“小县城的小人物们”交融在一起的。这决定了他余生的凝视,再离不开社会上的普通人。
“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和沉重。”书中写到。
于是,贾樟柯从创作第一部电影《小山回家》,就将目光投注在小人物身上。电影讲述了1995年春节临近时,在北京某餐馆打工的河南民工王小山(王宏伟)因一心回家无心工作被老板开除,在回家前他想找个老乡作伴回家,却最终失败。
该片北京大学放映时,北大学子透过这部片子,讨论起了中国经济和农民工的议题。这成为了贾樟柯此后所有电影的一个共性:人们有时把他的电影当成一种真切的媒介,愿意透过他的电影,了解中国的社会现实。
后来,贾樟柯在1998年拍了《小武》,讲的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社会转型期,一名社会上最不起眼的街头小混混被亲情、爱情、友情相继抛弃的故事。
这部电影之所以引起巨大的反响,正是因为在根正苗红的时代背景下,它罕见地将目光投注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可怜小偷上。
随后,《三峡好人》的煤矿工人韩三明,从汾阳来到奉节寻找曾经花钱买来的妻子,诉说着两个社会边缘人卑微的命运。《天注定》描摹的亦是小人物群像。《山河故人》在社会转型中,矿工梁子的情感无处安放。
《山河故人》中矿工梁子
小武、韩三明、梁子,如果熟悉中国社会文化和人情世故,就会了解,这些人物都不是画册上画的,小说里写的,电视里编的,他们身上散发的灰尘气烟火气,是从土地生长出来。这些人物描摹得生动,来自哪怕他们的扮演者分别为王宏伟、韩三明、梁景东,都是贾樟柯现实生活中很重要的亲人友人。
《江湖儿女》中的斌哥,在江湖杀气中,于普通观众他更像港片中的黑帮人物。在社会上,斌哥小弟拥护,呼风唤雨。他迥异于贾樟柯电影以往的主人公,要说他卑微他不卑微,要说他属于小人物他不属于小人物。他是游离在贾樟柯“小人物宇宙”之外的人物。没有了底层视角,缩减了大众共鸣的广度和悲悯的深度。
另外,从《江湖从头说》一文得知,斌哥的原型人物,是贾樟柯九岁那年,用胳膊夹着贾樟柯蹚过洪水的大哥,是贾樟柯懵懂记忆中的亡命英雄式的人物。
抽象,但仿佛又定格成了一幅关于童年的高光画面。于是,贾樟柯用一部电影,编织出了大哥的血肉和肌理,慨叹时光之刀的无情。换言之,这是一个出于抽象、始于情怀的人物。
有人说,中国人对于失败者没有赏识的传统。这种观点未免片面,李宗伟在国内受人尊敬,其实就说明了失败者,也可以作为大众的审美对象。对于很大一部分人而言,相比迎难而上的成功者,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失败者,更加令人动容。
但反观一下我们的审美经验就会发现,失败者的审美空间固然广阔,因为谁又没失败过,谁又一直成功。但是有一个审美前提,这个失败者得是抗争的,到死也还在抗争那种。
关于这一点,贾樟柯不会不知道。然而,就如书中所言,诗化人物的事情,他不会干。
贾樟柯电影《站台》中的土地
“自我诗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而面对复杂的社会现实时,又慌了手脚,迷迷糊糊拍了那么多幼稚童话。”
《江湖从头说》一文提到,那位名为小东的大哥,曾在街上挥舞着铁链打架,也曾载着女孩沿街而过,那两人骑车的身影,在贾樟柯的记忆中,幻化成一句爱的宣言:不顾一切,以身相许。
“他们以身相许,如此红尘笃定”,贾樟柯在博文中反复提起。
如果贾樟柯是无意诗化的人,这个美丽的故事就是贾樟柯的真实记忆。文章看毕,读者很容易就盼着成为电影的观者,仿佛前面是一场江湖末路生死相依的影像之梦。
可惜,贾樟柯从来不造梦。
下为贾樟柯回应胡锡进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