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检察官沈对对说,刚做检察官那会,自己总是因为同一个梦惊醒,梦里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就是她出的第一个命案现场的受害者。
她一路追查,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网站。
我还是会时常梦到他,那个白白皮肤,瘦高,中分刘海,嘴角一颗黑痣的男孩。会在和你对视的时候躲开眼睛,抿紧嘴唇,一副拒绝交谈、像怕有什么会从肚子里跑出去的样子。
他还有好多话没说。
如果还在世,他今年就22岁了,但与他有关的一切永远停在了七年前夏天快要来的时候。
那天的风不够大,没能托住他,他从七楼坠落,把自己15岁的身体摔得粉碎,却没有留下一句话。
这件事对他、对我都很残忍——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命案现场,横在眼前的就是这样一个未成年孩子破碎的尸体。
那是他第一次做孩子,有太多东西还来不及弄懂,就要去面对。
一个15岁男孩从七楼一跃而下,需要多少理由?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看到男孩的那天,为何太阳像带着血色。
我到现场的时候,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不少人,派出所的兄弟们在维持秩序,我努力伸长脖子往里看,隐约可以看到地上一团黑色的物体。
师父把烟头丢到地上狠狠踩灭,紧着往里走,我小心翼翼地跟上。
一步,一步,那团黑色物体随着我的靠近一点点在眼前放大,显出人的轮廓来,一个男孩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趴伏着,一动不动,血迹在身边漫开一大片,一堆苍蝇嗡嗡打转。
我正愣神,抬着担架的工作人员来了,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他的四肢一瞬像脱了线,从担架的四周垂下来。
因为搬动,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毫无征兆地翻向我这一侧,我看到的那一刻一下难以抑制,蹲在路边一阵狂呕。
当时我只是一个新进检察院三年左右的小助理,因为院里的一纸通知,被调到对口的刑侦支队挂职学习三个月。
带我的师父叫老邱,是个外表看起来干干瘦瘦的老刑警,无论到哪都烟不离手。
听队里的姐姐说,老邱以前是在“803”干的。
这是魔都公安局刑事侦查总队的代号,因其门牌号在中山北一路803号而得名。在魔都,几乎所有最牛逼的命案都是803破的,自从老邱来了以后,局子里所有沾血的案子都归了他。
对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助理,老邱把手上的命案卷宗一股脑儿丢给我整理——“被高温锅炉烫掉半边脸的重伤鉴定” 、“被砍的只剩下一点皮连着的残肢”……我每打开一本新案卷之前,都要深呼吸三次,做足心理准备。
很多个下午,老邱就把脚放在办公桌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我想翻又不敢翻卷宗的样子,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出警前,老邱曾试探我,“见过真的死人吗?”
我笑着说,小看我,我可是刑侦专业毕业的,“当年在学校里没少看老师解剖尸体。”
我没说谎。可之前在法医课上看到的,是已经被解剖开、宛如一具道具的尸体,而此刻眼前的男孩,脸是那么真切,要不是惨白得过分的唇色,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甚至能联想到几分钟前,他还鲜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只一瞬间,就停止了呼吸,我说不清呕吐是因为生理反应,还是这种年轻生命突如其来的消逝。
也许是看我吐得厉害,老邱喊派出所的兄弟先带我回去,但我偏不肯走。
到一线来办案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这是我出的第一个现场,不能就这样落荒而逃。
老邱不搭理我了,点起一根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看样子是要去摸情况了。我赶紧爬起来跟上。
不远处,一个女人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周围站了一圈人,但老邱却绕过女人,转头去问一边的民警。
我的眼神一直离不开地上的女人,她嘴里念念有词,脸色苍白得吓人,旁人的问话她全然不理会,直到派出所的兄弟过来,连扶带架把人带上了警车。
邻居们指认,这个女人就是跳楼男孩的妈妈。
我明白,一个母亲在突闻自己孩子死亡的噩耗时会受到巨大的冲击,但邻居们口中,女人从案发到现在的种种行为仍旧非常奇怪——
她没有在儿子坠楼的第一时间发现;4楼邻居来敲门的时候,她明明人在家,却不应答;一直到居委会的人来,打她的电话,屋里手机铃声响了半天她才开了门,面无表情;跟大家一起到楼下后,就在距离儿子坠楼地点不远处一屁股坐下,都没走近看一眼;甚至连儿子的尸体要被搬走了都没过去。
现场勘查很快确认,男孩的死因就是从自家七楼客厅窗户翻出后,高空坠落死亡。
我盯着地上残留的一大滩血迹发呆——七楼、15岁男孩、反常的母亲。
在这个孩子坠落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努力拼凑出男孩在这个世界上平常的一天,但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康康啊,他是个特别内向的孩子。知道他的事情,我们班上的老师都很难过。”
在等派出所报告期间,我和老邱去康康的高中跑了一趟,接待我们的是康康的班主任,一个40岁不到的女老师,金丝框眼镜后有一双凌厉的眼睛。
班主任一边说,一边发出了像是抽泣的鼻音,“这个小男生学习成绩一般,见人也不讲话的,但好在在班上也不惹事情的。”
班主任没带任何情绪,我却说不出哪儿有些不舒服。
“哦对了,这个学期开学以后,他突然开始旷课了,这以前是没有的,原因呢,我也不清楚。几天前我还找她妈妈谈了一次,但情况也没好转,谁知道呢。反正我们是没有批评过他的哦警官,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们学校一直是很规范教育学生的。”
说完,女班主任很警惕地盯着老邱手中翻飞的笔,又对老邱龙飞凤舞的字迹皱起了眉。
此时我才反应过来,不舒服是因为虚假的关心只会让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冷漠更扎眼。
很明显,康康在班主任眼里基本是透明人,一连问过的几个老师也都没什么特别的印象,这样一个成绩不上不下,平时不惹事也不会来事的男生很难引起老师们关注。
我正要给康康的“死者性格画像”下结论的时候,最后一个接受我们询问的社团老师却给出了一些特别的信息。
康康不是透明人,相反,他是个智力很高的孩子,很有天赋,是唯一一个零基础的桥牌社团成员,却只用了一个学期就成了社团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社团的女老师温柔地笑着,“上学期期末,我还想推荐他参评优秀学生,可康康怎么也不愿意,也许是他比较低调吧。”
在内向、不善交际之外,我终于又多了两个新词——聪明、有天赋。
可一个人离世后,可以被拿来描述他的词汇只有这些,我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感到难过。一个才15岁的男孩,本该有很多种无拘无束的未来。
笔录做完,老邱假意要带着我离开,走出老师的办公室,扭头却又往教学楼走去。原来,老邱打算趁着放学,再在班级里搭讪几个康康的同班同学。
“不说话”、“很沉默”、“不太熟悉”、“没说过话”……大部分人在提起康康时都只能蹦出几个字,语调往往短促生硬,带着因为距离产生的不确定感。他的身边几乎没有人真正“认识”他。
在我和老邱准备离开的时候,班长搭了一句,你们想问康康的情况可以去问问隔壁班的李武,康康和他熟。
我们在体育馆里找到了李武,他刚打完一场篮球赛。
提起康康,这个前一秒还带着活力的阳光大男孩,脸上一瞬像有乌云聚拢,“其实康康挺苦的。”
李武和康康是在网吧认识的,后来才发现是校友。李武家境不好,家里买不起电脑,两人相约着上网,康康有时候会帮他付网费。
“康康的妈妈管教严格,即便是周末出来上网,不到9点康康肯定要回家。”
有几次康康还请他帮忙跟老师请假,说自己生病了,其实是偷偷溜去网吧上网。而案发那天,康康本来喊过他,希望他和自己一起去网吧。
“怪我,如果那天我带他去网吧玩就好了。”说到这儿,这个比我高了大半头的男生忽然眼圈发红,李武的出现让我心里略有安慰。
从学校回来,老邱又带我去了一次康康家小区,顶着大太阳,他带我绕着坠楼的地点走了一圈又一圈,一会在地上转圈看,一会又抬头死盯着七楼的窗户,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小沈,你不是学刑侦的吗,我问你啊,你说人跳楼的时候,应该是正面着地还是背面着地啊?”老邱冷不丁问我。
这是个陷阱题,正面背面都有可能,人体在空中会因为阻力而翻滚。
老邱不置可否,只是又点燃一只烟,蹲在原地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半晌才站起来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上脚狠狠踩了几下。
“走吧。”
就在老邱喊我的时候,我忽然瞥到在康康坠楼地点的不远处,一只猫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身边有一滩黑红干涸的液体。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康康坠楼后的场景一瞬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不断靠近他,却更看不清他的样子。
案发三天后,我们拿到了康康妈妈徐雅的笔录。
徐雅在本市一家大学里当行政,多年前与丈夫离异,独自带着儿子康康生活。
听派出所小哥说,当天徐雅被带回所里后依然一言不发,也不哭也不闹,只是一个劲嘟哝着什么,谁也听不清,咋一看有点瘆人。
她就那样在派出所呆坐了整整一下午,几个小民警轮番陪着她,谁也不敢走开,生怕她寻短见。直到半夜10点,徐雅突然抬起头说:“你们带我来这儿干嘛,我想回家。”
对于案发那天自己反常的行为,徐雅给出了她的解释——
那天,自己因为班主任反映康康经常逃课,在家里批评了儿子几句,愤怒之下,她砸坏了水杯,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后来她赌气进了房间,让康康独自留在客厅里反省,没想到不久后就听到楼下传来的闷响,儿子已经离她而去。
徐雅说康康自幼就是由自己抚养的,她竭尽全力盼着他茁壮成材,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儿子,实在忍不住才会骂两句。
现场勘验记录和徐雅陈述的部分内容符合,徐雅家的客厅窗户无破坏痕迹,属于外开式推窗,从窗台提取到的零散鞋印与康康死亡时所穿球鞋痕迹上吻合。地面有碎玻璃片、水渍,印证了徐雅生气砸玻璃杯的说法。
康康尸检显示重度颅脑损伤,脾脏破裂,浑身多处粉碎性骨折,符合坠楼后死亡的伤情特征。
唯一一处对应不起来的细节是,康康的脸部有一划伤痕迹,现场收集到的玻璃碎片上也有血迹,现场还可见打斗痕迹。
但徐雅坚持,自己只砸了杯子没砸康康。
那康康脸上的伤就没法解释了。
老邱把这些笔录草草看了一遍,就丢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意料之中”。
目前的证据仅够认定康康自己跳楼,排除刑事案件的可能,很快,派出所就以“非自然死亡”结案了。
派出所的小哥带着一沓材料来找老邱签字,看着老邱一边抽烟,一边随手划拉,我心里十分不安: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就结案了?康康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徐雅为什么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还有,既然她第一时间发现了康康坠楼,为什么没有立刻下楼查看?这违背一个母亲的本能。
这些疑问都在我的脑中盘旋不去。
但我最不能接受的,或许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含混不清、不被尊重的方式。
然而对于我的疑问,老邱却丝毫不予理会,除了偶尔嘲笑我在现场呕吐的狼狈,他不再跟我聊这个案件的情况,仿佛那天,那个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的男孩只是卷宗上沾的一小片浮尘,可以轻松抹去。
那天以后,我再见不得血腥的画面,每次帮老邱整理完尸检报告胃里都会一阵翻涌。因为每次看到尸体苍白的皮肤,我就会想起康康那张稚气却刚刚离世的脸、浓郁的血腥气味、围着他嗡嗡飞舞的苍蝇。
但我只是一个轮岗来警队的小助理,我没法为他做更多事了。
三个月的轮岗很快结束,关于康康的案子,我再没有打听到一点儿消息。
我告别了老邱,告别了这段整日与尸检报告和命案现场为伍的日子,回到了检察院。生活好像在悄然恢复正常:收案、提审、开庭、结案,每天都忙得像陀螺,围着司法程序忙不迭地打转。
只有我知道,那个叫康康的男孩成了我的心结。我仍然会在梦中看见那张稚气却苍白的脸,只是我们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我走不近他,他也不愿靠近我。
直到一年后,我收到了一张光盘,那张脸再一次骤然在我眼前放大。
他依然苍白消瘦,留中分的头发,嘴角一颗黑痣。只不过裸露着上身,双手捂着胸,故意做出暧昧的动作。
我用双手拼命捂住嘴,胃里一瞬翻江倒海。
那是一张证据光盘,是我们新近办理的一起组织卖淫案的电子证据。
就在这张光盘里,我看到了从涉案网站中固定的若干张不堪入目的男童情色照片,画面不堪入目。
而更让我从头到脚战栗的是,这些孩子当中,竟然有康康。
这是一起利用互联网实施组织卖淫的案件,犯罪嫌疑人在境外架设服务器,在本市各地招募男子,专门向同志群体提供性服务。
这些被招募的男性中,成年的被叫做“白马”,未成年的则称为“幼马”。康康就是这个网站的一匹“幼马”。
网站里,凡是成年白马,留的都是自己的联系方式,而未成年人留的大多是“鸭头”,也就是网站组织者的电话。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康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网站上,埋在心底一年之久的不安隐隐开始苏醒。
这个组织和康康的死,是否有关?
网站的关键人物“鸭头”在我们实施抓捕行动前闻风逃跑了,我们只抓到了网站建设者,上来就直呼冤枉——
我问他,网站是不是你建的?
他说是的。
你知不知道你建的这是黄网?
不知道的。
维护网站需不需要看图?
要的。
那你在这个网站看到的都是什么图?
一些男人的图。
什么样的男人的图?有没有穿衣服?
可能正好在洗澡,所以有的图没有穿衣服。
我无话可说。
“我以为是个交友的网站了”,建设者企图做最后的辩白,我并不关心他的说辞,但凡是个正常人,看到那些照片都不会觉得这是正常的“征友照”。我更关心的是这些网站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孩,以及这个为同性提供服务的网站上怎么会有康康?
我第一时间去当年挂职的警队找到了老邱,和一年前比起来,他并没有太大变化。烟不离手,喜欢盯着人看,一看很久。
当我把康康的照片放到他眼前的时候,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感叹道,“想不到啊。”
因为卖淫案件是治安支队交由我们办理的,老邱对这个案子并不知情,我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康康可能是因为被强迫卖淫才跳楼自杀的。
我期待撬动老邱心底那份和我一样的不安,让他重新燃起对追查康康坠楼案的迫切,去找领导申请再次调查。
“也许吧。”半晌,老邱吐出一句,“不过,反正人都去了,你这个人民检察官好好替天行道,打击一下这些组织卖淫的坏人吧。”
老邱的态度很明确,他不会起头去找领导申请重新调查康康的案子。
“可是康康的死还有疑点!”我坚持。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又去找了老邱两次,他都是一个态度——
“只要他是自杀,那就没啥疑点,至于他为啥自杀,说实话,我们不管,也根本管不着。”
老邱其实是在告诉我,无论我做什么,康康的死都已经无法挽回,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但对于康康,从我挂职时第一个命案现场,到成了检察官之后再重逢,“这个15岁男孩因何而死”,我一直不敢忘,也忘不了。他像是在等我找出答案,给他,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在老邱那碰了钉子,我只能借着手上在办理的这起组织卖淫的案件,对康康的情况进行“私自调查”。
我先是让治安支队的兄弟帮我把追踪到的几个嫖客都喊到院里做笔录,对每个嫖客,我都假装询问案情,拿着网站里的男童照片逐个询问。
有两个人看到康康的照片时愣了神,一个是40岁出头的网吧老板,一个是45岁在公司正常上班的中年人。
网吧老板说,这个网站是有一次他帮客人关电脑客人留下的,他一开始还不太敢弄,怕有骗局什么的,后来顶不住诱惑试了一次,通过中间人约到一个小男孩,就是康康。
他对康康的第一感觉是“白、瘦”,网吧离康康的学校很近,他们做那事是在网吧附近的一个宾馆,他先去开了个房,然后下来把康康带了上去。进房间以后,康康就在床边坐着,不说话,也不动,他开始脱衣服,却发现男孩好像在发抖。
“我都不想做了,”说到这里,网吧老板顿了顿,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身上的罪责减轻一些,“我当时想,要不就算了,但没想到那孩子自己把衣服脱了。”
“别看这小孩个子挺高的,脱了衣服以后身子板瘦得跟细木头似的,感觉他之前肯定没做过这事儿。”
但没过多久,他居然在自己的网吧又看见了这个和他办事的男孩,瘦瘦高高的,坐在电脑前,好像在查什么东西。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比他高比他壮的男孩。
一次的费用挺贵,中间人还会抽成一大半,那天在网吧里,老板趁着旁边没人,问康康愿不愿意跳开中间人直接跟他交易,没想到康康看着同伴的空位,对网吧老板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滚。”
另一个中年男子交代,自己是无意中搜索到这个网站的。
男人直白地说,康康长得挺好看,就是太冷,做那事儿的时候男孩一个劲问他感受,他感觉膈应,所以只叫过一次。
我做笔录的手微微发抖,要不是听他们面对面讲,我真的很难将不满16岁的康康和眼前看到的这两个肥胖油腻的中年男子联系在一起。
康康为什么要去做这个事?是主动的还是有人强迫他?这和他跳楼自杀之间是否有关联?
然而那个能回答我这些问题的男孩已经永远地沉默了。
我不知道坠落的过程中他在想什么,想明白了没有,世界最后在他眼里是什么样的,他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有做,什么做了但后悔的?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想知道,或者可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个人一定是康康的妈妈,徐雅。
徐雅对我的到来十分意外,毕竟她肯定不会记得案发当天像个“实习生”一样跟班到现场的我。在我亮明身份之后,她让我进了门。
第一次走进徐雅的家,我有一些意外。
不是家庭主妇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样子,空的矿泉水瓶、开过的易拉罐、包装袋、纸盒子堆在房子各处,书本、衣服摆放得也很无序。
全家唯一整洁的反而是康康的房间,小说、学习资料、练习册分类码放,整整齐齐。桌面很清爽,除了少数课本,只有一盏小台灯。
徐雅说,她还保留着康康在的样子。
与案发时见到的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徐雅完全不同,此刻,我面前的徐雅衣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
但下一秒,当我说了掌握的康康的情况后,徐雅那张平静的脸直接从哀伤转为愤怒,“你们到底是哪个单位的,居然这么不负责任,我们家小孩怎么可能沾上那种事情?人死了也由不得你们乱泼脏水!”
徐雅的音调一句比一句高,我和小书记员吓得懵在原地。
“滚,滚出我的家!”
在徐雅暴怒的指责和推搡中,我和小书记员一起被扔出了房门。
但徐雅的态度令我十分困惑,即使她不能接受儿子的这种情况,至少也应该看一眼我们提供的照片,了解一些案情,确认一下网站上的男孩是不是自己儿子。
一个母亲,怎么会不想知道自己儿子死前的遭遇呢?
那天回来之后,我汇报了领导,说这个案子里可能存在“强迫卖淫致使一名未成年人死亡”的情节,根据法律规定,如果查实,这属于从重情节,可能影响案件的最终量刑。
领导听后同意扩大侦查范围,并且专门找公安局过来开了一个案件协调会。
老邱无奈被重新拖进这个案子里。
再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老邱朝我的脸猛吐了一口烟圈,“你这个小姑娘,麻烦哟。”
因为有了侦查机关的配合,我们得以再一次进到徐雅家,并且以调查为名,对康康生前使用的物品进行搜查。
对于我们的强制调查,徐雅是肉眼可见的抗拒,但基于一屋子穿制服的人和盖着红戳调取物证的通知书,她只好咬牙忍着。
在徐雅家的笔记本电脑里,我们找到了康康曾经登录这个色情网站的记录,顺利地将电脑作为重要物证进行了调取。
在勘验取证的兄弟们在客厅里忙活的时候,我悄悄溜进了康康的房间。
这个整洁得不像男生屋子的地方因为许久无人进入,物品上已经覆盖上一层薄灰。世界上的这个角落,还留有康康的气息,但这个男孩在一年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随手打开一本康康的笔记本,纸页上的笔迹干净娟秀,倒像是女孩子写的。
在学校的时候我做过一个课题,研究字迹和人的行为心理。有一个结论是,在没有刻意控制的情况下,字迹往往是一个人内心情绪的展现。
康康的字,和我走访他同学老师时得到的反馈一致:内向、敏感,甚至压抑。
有这样性格特征的孩子,在行为心理学上,往往是最需要关注的群体,在求而不得的时候可能会用极端行为来获得关注。
我仿佛能顺着那些纤细的笔画,触摸到他微凉的指尖。
除了书桌上的一些学习资料,康康房间里还有一个书架,书架最下层放着很多小说。
我随手翻开一本卡夫卡的《变形记》,小说有的地方被折了角,还有用黑笔画的一些标记。我正在研究划线的句子有什么含义的时候,突然发现——
一句话里的“父亲”两个字,被圈起来了。
不对,这一页里,“父亲”这两个字都被圈起来了。
不对,这本书里,每一处提到“父亲”的地方,都被圈起来了。
康康成为一匹“幼马”的理由,可能和他的父亲有关。
随后落网的鸭头,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是康康主动与他联系的,他也不知道康康从哪里拿到他的号码。
这个行业为了安全,大多依靠熟人介绍,他一开始以为是钓鱼执法,最初并没有理会。然而康康给他发来了照片、视频,甚至还自爆了学校等信息。
康康是他手上正缺的“幼马”资源,鸭头有些心动,就跟踪了康康一段时间,确定对方真的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后,才答应康康入行。
鸭头的手机记录证实,他没说谎,也就是说,康康是自愿成为“幼马”的。
可康康从哪里得知这个网站,又是从哪搞来的鸭头电话?
我们浏览了康康电脑中的搜索记录,最终确认,康康最早是通过搜索一串“WQ740613”的数字发现涉案网站的。而这串数字,也曾出现在康康的英语笔记本上。
在康康干净整洁的笔记本上,这串数字出现得相当突兀。
我去学校找了趟李武,拿着笔记本问他知不知道这串数字的含义。李武迷茫地摇了摇头,我跟李武说,好好想想,说不定这串数字和康康的死有关。
李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捧着笔记本看了半天,末了突然对我说:“这一页是我们开始上英语第三单元的时候。”
李武记得,在教第三单元的时候,他们班正好上的公开课。李武班和康康班是同一个英语老师,两个班上课的进度差不多,康康把那串数字记在这一页,可能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得到这串数字的。
根据笔记本上记录数字的大致日期,我们开始排查那段时间康康见过的人。
与此同时,鉴定所的同事又传来一个新信息,根据我们提供的这串数字,在查获网站中对上了一个嫖客的QQ号,这个QQ号的实名认证信息叫吴庆。
康康全名吴馨康——吴庆,是他出生证明上登记的父亲。
我一瞬间只觉得晴天霹雳。
原来,在康康电脑数百条的搜索记录里,有近半数,都是在搜索自己的爸爸。
其实出事后,派出所第一时间就和康康爸爸联系过,这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显然对这个自幼分开生活的儿子没有太深的感情,得知康康出事,他以自己常年在国外,回国不便为由,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
我们拉出了康康爸爸的出入境记录,在康康拿到WQ740613这串数字的那段时间,康康爸爸恰好回过国。
我再次联系了这个男人,从他的口中得知,那段时间他确实回了国,而且还跟康康见了一面。
这些年,因为徐雅的阻拦,他几乎没有单独和康康呆过。那一次,他说服了徐雅,让自己带康康出去,父子俩在酒店住了一晚。
然而康康和爸爸第一次独处,听到的却是爸爸的告别。
康康爸爸说自己以后估计会更少回来了,因为他已经取得了外国的永久居留权。
当问到WQ740613这串数字的时候,康康爸爸那边一片沉默,半晌他问了一句,“和我儿子的死有什么关系吗?”
有,当然有。
我大声地告诉他,“就在你用这个用户名登录的网站上,你的儿子在当一匹幼马!”
嘟嘟,康康的爸爸挂断了电话。
我再次拨打,“嘟嘟”直接变成了占线。
一遍、两遍,直到再也无法接通。
他不可能再接我的电话了,那一瞬的无力让我突然想到康康,他也曾这样一遍又一遍打过这个号码吗?
那串忙音听起来那么冷,他听过多少遍?
我不知道父子俩那一晚说了什么,康康又是如何得到那串数字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和爸爸告别的那晚之后,这个15岁的男孩便追逐着这串数字,独自一人堕进了幽深、冰冷的另一个世界。
康康爸爸一定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网站,也知道什么叫“幼马”。
他人在国外,我们没办法以“协助作证”为名强制他回来,但徐雅一直在这里,她是我们触达康康坠楼真相的最后一线机会。
可就在我们为康康的死开展调查的同时,徐雅给她知道的所有能投诉地方都寄出了对我们的举报信,罪名是“违规侦查”、“越权办案”。
她在信中控诉我们对已经结案的案子进行不当调查,并且污名化康康。
徐雅的反应是个谜,一个人到中年与儿子相依为命的母亲,在失去自己的孩子后,对调查儿子死因的司法人员竟然百般阻挠。
我想起来那天发现小说里圈住的父亲时,我曾把小说翻开,放在徐雅的眼前,问她知不知道康康画这些圈的理由。
她接过小说,表情一愣,突然失控似地大喊,“看什么小说!不想着学习,就瞎看这些没用的东西。”
那本小说被她紧紧地抱在胸前。
徐雅也像是一本没有翻开的书,没人知道,她心中的圈画在了何处。
在徐雅工作的大学,她是同事们眼中“道德模范”式的人物,因为她的个性,许多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她曾经实名举报部门领导和其中一个女下属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理由是女下属总去男领导办公室,每次逗留的时间都很长(最终查无此事)。
她也曾指着部门党总支书的鼻子骂,原因是认为领导任务分配不公。
但她每年献血也是第一个报名,98年洪灾刚刚工作不久的她还主动报名去一线。
但这些印象和我认识的那个徐雅,身为康康母亲的徐雅,相去甚远。
我想再去见她一次。
有了上次单独找徐雅被轰出门的教训,我学乖了,知道上门取证必须有老师傅带着。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老邱抽着烟,晃悠悠开车带我到了徐雅的小区。
也许是因为老邱在场,这一次徐雅没有表现出之前那么极端的愤恨与排斥,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这是康康在网站上的照片、
这是康康电脑里的搜索记录、
这是康康和招嫖人去宾馆时监控录像的截图、
这是康康爸爸在涉案网站上留下信息的截图。”
一张、一张、一张、一张。
根据老邱的示意,我一边解释,一边把手上与康康案件有关的重磅证据材料慢慢摆在徐雅面前。
徐雅看着,紧紧抿着的双唇开始激烈地发抖,两颊的肌肉也跟着不停地抖动。直到我摆出最后一张康康爸爸截图的时候,这个女人的眼泪从早已发红的眼圈里扑朔而出。
她赶忙用手捂住脸,却忍不住抽泣起来。
十几年前,只有20几岁的徐雅在一次相亲中,一眼看中了白净清瘦的康康爸爸,在一段热烈的追求后,康康爸爸带她回了家。
两人虽然正式确定了情侣关系,但是康康爸爸总对她不温不火。这样的感情持续了半年后,徐雅怀孕了,于是两个人领了结婚证。
怀孕后的徐雅一心扑在孩子上,康康爸爸的疏离感却越发强烈了。
“一开始,我怀疑他是外面有女人,可是却一直没找到他和别的女人联系的痕迹。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和他一同走进宾馆的,是另一个年轻的男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向周围人求助,可这时才发现,他的家人,包括中间的介绍人都知道,他一直就喜欢男的。他是迫于家庭的压力出来相亲,也是因为我的热烈追求才选择和我结婚。”
“一开始,我以为他这就是一种病,”一边回忆过去的事情,徐雅一边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可她没有想到,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是天生的。
两人纠缠了两年多,最终,康康爸爸以出国工作为由逃离了摇摇欲坠的家,徐雅咬咬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字。
当时的康康才不到三岁。丈夫离开之后,徐雅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儿子身上。
“康康会走路了,康康会说话了,康康上学了,康康考了100分了……我的康康啊,我的康康啊……”
徐雅原本只是抽泣,说到这儿时已经放声大哭——这是康康死后我第一次看到徐雅哭,似乎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所有悲痛的情绪都在积攒着,等待这一刻的爆发。
徐雅觉得,似乎只有让儿子把自己的心占满,那块被康康爸爸掏空的地方,才不会像刀割似地疼。
“可是,我好怕啊,康康毕竟是他的儿子,身体里有他一半的血啊……好几次,我看着康康的时候,感觉反复看到的都是那个男人。”
徐雅说的没错,户籍资料里有吴庆的照片,一样白净的皮肤,一样消瘦的体型,五官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随着康康逐渐长大,我有时候恍惚中,仿佛看到康康爸爸在朝我走过来。我最害怕的就是康康和他父亲走上同样的路。
如果那样,就全都完了。
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尽最大的努力,给康康最正面、最阳光的引导。
可是……可是……”
徐雅哽咽住了,说不出话来。
“可是那天老师跟你说康康旷课以后,你跟踪他,发现他和别人去宾馆开房了,对不对?”老邱有些残忍地接上了徐雅的话,徐雅身体一震,哭声越来越大——
“完了,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许久之后,渐渐平静的徐雅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我终于想起来,那天她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的,就是这几句话。
徐雅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
“康康就是吴庆,吴庆就是康康。”
多年前她跟踪自己的丈夫,看到丈夫和另一个年轻男子走进宾馆的时候,徐雅的天就塌了。没想到十几年后,一模一样的画面,她会在自己儿子身上再看到一次。
“出事那天,是我动手打了康康。
我一边打他一边骂,骂他不干净,就是因为他脏他爸爸才不要他了。没想到他居然说我说谎,他爸爸不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这么多年我为了他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居然要维护他那个让他变成这样的爸爸?
我朝他身上泼了一杯水,还把玻璃杯摔碎了,我拿起地上的玻璃杯想划他的脸,把里面的不干净的血放出来,他推了我一下。
我就把他推到窗边,叫他去死,死了这‘脏病’就没了。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就真的赌气跳下去了。”
勉强说完这些话后,徐雅像是整个人被抽干似地瘫坐在地板上,脸上布满泪痕。
她到最后都没有明白,伤害她的不是儿子的反抗,而是丈夫的欺骗。她可以为儿子瞒着自己做“幼马”而愤怒,却不应该否定儿子的身份,堵死他生来就要走的那条路。
看着地板上的徐雅,我问她,“康康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徐雅突然停止了哭泣,用一种凄凉而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不再开口说话。
那天,从徐雅家里出来之后,我们将所有证据反复比对,依然无法得出倾向性结论。
我们还是只能以“自杀”结束康康案子的调查。徐雅拒绝再与我们联系。
走访中一个细节仍让我心生寒意,一位邻居老太太说,觉得徐雅是个怪人,她经常看到徐雅带着罐头去喂小区里的流浪猫,但徐雅自己家没养猫。有一次,老太太看到徐雅躲在楼道里不肯上楼,原来是有只猫蹲在楼梯当中挡住了道。
小区里还经常发现被摔死的猫,都是从高楼丢下来的,有的脑壳都摔烂了。
谁也说不清楚,徐雅这到底是爱猫,还是怕猫。
我突然想起案发后和老邱一起回来看现场,在草地上发现的那只已经死掉的猫,距离康康跳楼的地方不远,顺着那个地往上看,第七层就是徐雅家。
我曾经强烈怀疑这个色情网站就是导致康康跳楼的原因——未成年人被逼迫从事卖淫活动,产生心理阴影,乃至自杀。
可是在拨开康康身前一层又一层迷雾之后,我反而不确定了,康康的坠亡到底因为什么?
案子结束已经七八年,但作为这个案件的经办者和记录者,许多问题我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比如,康康为什么会主动去当幼马?
是从小缺少父爱,为了报复,想让父亲有一天能在自己经常逛的色情网站上看到他?
是单纯想多一些和父亲的关联,更贴近父亲?
还是想弄清自己的身份,但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去尝试?
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他应该要怎样认识自己、接纳自己,他没有父亲的引导,也没法向母亲求助,对于那些他无法理解又不可改变的事,只有自己想办法。
在一个15岁孩子的逻辑里,他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至于徐雅交代的康康坠楼时的情况,我也无从查证。
这个母亲对儿子的爱里掺杂了太多条件和要求,恨铁不成钢的怨气最终有没有变成把儿子推下楼的那双手,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从康康爸爸背叛她的那一刻起,仇恨就已经根植在这个女人的心里,且这么多年一直在发酵,最终汇成了康康坠楼前她说的最狠的那句话。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没有证据,所以,在法律上不是事实。
鸭头被以组织卖淫罪判了8年,做网站的判了3年。几个招嫖的嫖客,因为被招的未成年人最后查清都已年满14周岁,没法以猥亵儿童罪定罪,只吃了行政处罚就放了。
唯独在写量刑建议的时候,我和领导反复争论,要不要把康康的死作为组织卖淫的从重情节放上去。
因为我真心地希望这不是事实,否则这样的世界,对于那个生命永远定格在15岁的男孩而言,太过于残忍。
他其实也是个值得被爱的孩子,这与他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无关。
沈对对告诉我,这个故事她写得很小心,尤其是开头,花的时间最长,因为她一直想,“要怎么尽可能多的给康康一些温柔,他活着的时候太辛苦了。”
徐雅的一句“康康就是吴庆,吴庆就是康康”几乎给自己的儿子宣判了死刑。
从来到这个世界,康康就背上了一份父亲遗留下的“罪责”,他从没有伤害过母亲,却承受了母亲积攒了一生的痛苦和苛责。那当中,一半本就不是错,一半本不该由他来承担。
大人们沉重的恨不给他留一丝喘息的空间,但他依然努力地找那条离父亲最近的路,想走到父亲的身边,再多获得一些爱。
他就像一只仅能活过一春天的小虫,却一直在问夏天是怎么样的?夏天快来了吗?
尽管去到夏天的方式残忍,甚至极端,他在尝试,他比大人们更勇敢。
而对大人们来说,那些自己都背不动的责任,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忍心丢到孩子身上呢?
插图:徐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