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我们的艺术家变得特别琐碎,
很少面对人类的深刻处境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徐鹏远
发于2022.2.14总第1031期《中国新闻周刊》
出于职业的经验与警觉,乐评人李皖从不相信数据对所谓流行的判断,他更倾向于依赖生活中的朴实感受。因此在他看来,如今的抖音神曲只能算作专属渠道内的小众流行,并不意味着就是主流。
他并不反感这种音乐,比起神曲的存在,全球音乐整体上呈现出的轻与私的趋势才是他一定程度的悲观所在。在他心里,保存着一份对音乐的“执念”:这应该是人类精神和情感至高表达的一门艺术,但眼前的现实是,我们的艺术家正在并且已经变得琐碎。
“罗大佑变成了一个没有分量的歌手”
中国新闻周刊:关于今天的中国流行音乐,你总体上有怎样的看法?
李皖:现在的音乐有一个特点,没有中心又特别繁杂。这个跟互联网有关,更重要的一点是关键技术、设备的小型化,过去只有公司用资金堆叠去实现的东西,现在凭个人就可以做,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录音师。但这只是一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价值观、关注点的分化,这个分化是一个更大的分化。好的一面是我们所说的自由表达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另外一面隐含的不好是人们关注的东西变得特别细小。
为什么后来的这些歌都特别轻,为什么没有大众喜欢的东西?这个原因不是再也没有唱片公司用巨额资金去建立关注,而是我们的艺术家变得特别琐碎,很少面对人类的深刻处境、面对时代。对人性的宽广覆盖、对人类的关怀、带给大家的凝聚、引发大家的思考、影响时代影响人生,这些东西被瓦解得很厉害。艺术不是饮食,饮食好不好在于口味,艺术是人类精神的一个结晶,它最伟大的层面不是在口碑方面,而是在精神思想层面。
伟大歌手是什么?为人民而歌,为土地而歌,为人类的命运而歌。抱有这种志向的人没有了。我觉得这个从改革开放之后慢慢壮大为一股社会潮流,大家落脚到自己的生活。这里面有好的一面是中国人健康心灵的恢复,不好的一面就是都到个人感怀里面去了。
2000年以来特别鲜明。我经常提到摇滚乐的失语,过去那种精神性特别强的音乐慢慢找不到自己的感觉了,所有重要的摇滚歌手都不知所谓,有的消失了、有的哑口了,还在唱的有的变成商业流行、有的不知所云。这个表征是特别强烈的。
当然也有回潮,比如崔健2021年的新专辑,我觉得它是个反弹,回到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主题。但罗大佑的新专辑,实际上是经过出走之后,达到了一个价值认定——普通生活、普通的人之为人、歌唱美好生活和人伦。我觉得他变成了一个没有分量的歌手。
中国新闻周刊:回顾此前的流行音乐,固然有崔健这样的音乐人,更大比例的流行歌曲其实还是情歌。为什么这些年,好像连好听的情歌都少了,也再没有巨星级的人出来了?
李皖:一个原因是缺少大众公约数,相当数量的人共情才能够形成共鸣。我们发现2000年以后,情爱方面的差异也非常巨大,处于同一情怀的东西特别少,过去说十年一代人,后来说三五年一代,再后来一年一代,代际分化非常厉害。2000年前后我就有这种观点,再没有什么大众流行音乐。包括那些最流行的东西,比如当时最火的周杰伦,那也是小众,喜欢周杰伦的就是那帮人,之外的人可能知道他,但不是他的歌迷,不在那个共情里面。
再一个就是旧有唱片业的崩溃。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大歌手确实是制造出来的,流行音乐是一个产业,歌手和歌曲都是产品。但是大工业在2000年之后就分崩瓦解了,再也没有那种生产方式了。
这两个之外如果再说第三个,就是粉丝文化变得无比坚固,微小的兴趣群体的模式被强烈固化,每个人以自己的小群体自居,每个人都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在价值认定上否定了所谓超级明星。
“网络神曲是一个在资本价值上
实现得比较好的循环”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看所谓的网络神曲?
李皖:我并不反感从草根出来的东西或者说自发性的东西,英雄不问出处,好的东西从哪个地方都能出来。但确实现在的网络神曲有一种更及时性的感觉,特别短命,而且特别归属于某个渠道,特别不具有公共性。它就是一个社交媒体的东西,它的最大价值是社交价值。这种东西跟艺术也不是说完全隔绝,但更大的价值是及时性的临时场所的娱乐、瞬间的愉悦。
中国新闻周刊:它是否代表了大众主流的音乐审美和音乐需求?
李皖:也不能那么说,可以说它是主流的一部分,但不能说它就是主流。它是一个流量,它是一个在资本价值上实现得比较好的循环——现在是一个金钱社会,所有东西都是某种产业,讲投入产出,通过一次次的循环实现再生产。不要把这种流行视为是一种很大的流行,它也是某一个专属渠道的小范围流行,音乐目前的现状就是无数的小众流行。
中国新闻周刊:从最早的网络歌曲到今天的抖音神曲,你认为这种类型的音乐有没有什么变化?
李皖:网络歌曲不能说是一个类型,它只是一个载体而已,有一些创作者一些消费者习惯于用这种方式去传播。不要被这个假象蒙骗,它就是一个传播渠道而已,所有类型的音乐都可能会在上面出现,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这个特点会越来越鲜明,最终就是正常的全貌,就像网络文学。
当然由于用网络传播,网络的传播属性会形成一种规范,导致艺术形态具有一些特点。网络是一种速食性文化,导致这些歌曲可能也都是快速奏效的。表演更是,那些网络上的艺人可能在网上表现很好,因为在直播间面对的观众跟舞台上面对的观众不一样,它是在虚拟空间里面对一个个人;舞台不一样,舞台是面对众人,所以你看他们的舞台风格特别怪,比如有一个女歌手握着话筒老是用手打拍子。这就像话剧演员去演电影,如果去不掉话剧那种风格,你就觉得他很差。但不能因为她那个舞台形象就否定她,这是把不同情境的东西混淆了。
“我们这个时代没有贝多芬、莫扎特”
中国新闻周刊:在一篇文章中,你写过这样一句话,“流行音乐正在失去响应,稀薄的空气下面,是无底的深渊。底子在继续掉,鸟儿在继续坠。”这是否代表了你对中国流行音乐的一种悲观态度?
李皖:算是悲观。但其实我也不悲观,因为整个历史中,彻底的悲观主义从来都是失败的,没有彻底的悲观,也没有彻底的乐观,它是一个波荡起伏的东西。
只是说我们现在处于这样的时期,我虽然写的是中国的音乐,实际是我对整个人类音乐的一个看法。这要说远一点才能说得清楚,我对音乐的认定是有一个基础的,音乐是人类精神或情感的至高表达。但这种至高的艺术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不被大家看重的,不仅是中国,全世界都一样。全世界最好的音乐无非就是在娱乐方面,更高层面的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没有贝多芬、莫扎特,即使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也被视为是写给人类的情书,但那个时代过去了就没有了。现在英语世界最流行的歌手,比如说泰勒·斯威夫特,她的歌也就是好听的歌,不能给你更至高的东西。很多人也不觉得这个东西有需要,我们也不那么去感受它,人类的精神不是那样一个状态了。
中国新闻周刊: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吗?
李皖:我们是打碎了一个东西,但到了极点,其实在慢慢积蓄。有很多征兆,比如一段时间我们把专辑也打碎了,单曲成为一个流行的东西,但是从去年以来,对专辑的看重又成为一些歌手很用力地在做的事,你看金曲奖表彰的那些质量都还蛮高的。万能青年旅店的《冀西南林路行》,谭维维的《3811》,田馥甄的《无人知晓》,万芳的《给你们》,陈奕迅、莫文蔚、吴青峰、李泉……还是在做一种重量。我举例的这些人,基本上都带有一定大众性——除了万能青年旅店好像不太大众,但在小众里面也算大众——他们出的专辑,跟四五年前相比更讲究艺术品质。
《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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