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 陈蕾 记者 明鹊
日本岩手县曾有一座没有插上电话线的电话亭,许多人来到这里,向去世的亲人倾诉他们的心声。
思念需要寄托,这座“风的电话亭”给予生者很大的精神慰藉。向逝去的人好好道别,然后继续前行。
疫情中,许多道别仪式没能举行。我们在这里刊载逝者亲友们的追思,和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
是离别将我们联结在一起。
逝者:曾明,56岁,自由职业者
讲述者:儿子曾逸尘
讲述时间:4月28日
我爸个子跟我差不多高,年纪大一些后缩到了1米73左右,他头发之前很茂密,最近发量少了一些,长得一张很祥和的老实人脸。他手上有一个手术后留下的瘤,可能这个原因,他一年四季都穿长袖。穿两用衫,披件羽绒背心。
爸爸是尿毒症患者,已经做了十几快二十年的透析,身体里的血管比其他正常人来说要脆弱一些。之前他每周要做3次透析,每次4小时,今年三四月减少了。
他和我爷爷(父亲的继父)、奶奶住在一起。3月中旬,我住的小区被封控了,我爸有出门证,就开车送物资到我们小区门口。那次我们隔着门说话,他给我带了料酒。家里养的两只猫,我爸一直关心它们的猫粮、猫砂,这些东西平时是我们(子辈)采购的,他会问我什么时候给它们买些备货,网上买什么时候送到。
最后一次见他是我给他拿东西。我爸是上海本地人,喜欢早上吃些泡饭,他们那下饭菜没有了,我就把我们家里的腐乳分了他们一半,还有我妈给我的一瓶豇豆,也分了一半给他。
父子疫情期间的聊天记录。
那天雨下得很大,他穿了件黑色两用衫开车过来,我打了把伞出去,把东西装在乐扣的玻璃器皿里,找了环保袋给他。他见到我,还是问我猫砂到哪了,能不能准时送到,我跟他说“还没这么快,实在不行我们家里还有一包,你先拿去用”,关心了他的身体情况,我看着(我爸那时)没什么问题,面色还可以。
直到4月21日早上,我爸还起床做饭吃,自己骑车去离家10分钟的医院(做透析)。下午3时许,我接到了医院透析室的电话,我爸正在抢救,需要直系亲属到现场。
我爷爷奶奶先过去的。下午4时15分我抵达医院,那时我爸已经去世,他没能再醒过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爸当天下午2点出的家门,到了医院要排队,等到3点左右上了透析机。针刚打进去的时候,医生就说不行,那时候就没法自主呼吸了。
死亡医学证明上直接死因写的是“呼吸循环衰竭”,“引起的疾病或情况”写的是“尿毒症”和“高血压”。
要进一步确定死因需要做尸检,我们家属拒绝了。既然人已经走了,不希望尸体被解剖。
没有遗体告别仪式,没有追悼会,骨灰盒也暂时拿不出来。22号早上,我跟我母亲、爷爷奶奶,4个人去了医院太平间告别遗体。
我母亲跟我说过,父亲喜欢有一些回忆,他不舍得丢东西。
九几年流行做卖钢笔的生意,我爸那时候去第一百货商店那边创过业,家里到现在都存放着一大批他当时留下来的钢笔。小时候奶奶教我用钢笔写字,就是用的那一批。后来我爸做出租车司机,认识了我妈,结婚后,他去驾校做专职教练。
我爸是在我小学的时候诊断出来尿毒症的。有一天下课,我爸没来接我,我妈来的,那时候(我)在医院里看到我爸躺在那做手术。他没办法再像其他人一样去上班,透析一次要4个多小时,还要来回和等床位。
我初中的时候他退休了。后来他去跑滴滴。有一次晚上十一十二点,我爸接到一个单,一对小情侣跟他求救,说商场正常关门了,他们没有及时出来被关在里面了,四处找保安找不到,没办法叫了辆车求助,我爸就帮他们去联系,开着车找保安,帮他们把门打开。他们出来后很感谢我爸,还给他100元打赏费用,我爸说应该的,也没有什么(打赏的)必要。
我爸性格很随和,不会轻易跟别人起冲突,做事情喜欢有条不紊。我平时也像我父亲,喜欢把家里收拾的整整齐齐。
他自己炒股票,平时在家里会帮我爷爷奶奶刷刷短视频,玩几分几毛几块现金红包的游戏,钱不多就当做是个乐子。他特别喜欢乌龙茶,无糖瓶装330毫升的(乌龙茶),他会一箱一箱买。他本身血透患者,没办法一直喝水,喝的水排不出去。他就习惯把水放到冰箱里冰镇起来,也会干嚼冰块。
我可能也被他带的,我也很喜欢喝乌龙茶,很喜欢吃冰的,跟他住在一块的时候也喜欢干嚼冰块。
我本人(原本)在3月12号要办婚礼,因为疫情(婚礼)延期了,所以也蛮遗憾的,本来3月份我爸就能参加过自己儿子的喜事了。
3月疫情已经逐渐开始严重,我们一些亲朋好友来不了,我们就跟仪式举办的地方商量了一下,延期到7月。我爸那时候还一直担心他买的烟会不会潮掉,之前买的茅台、喜糖放哪,他一直在为我们着想,平时关心其他人大于关心自己。
去年11月份我们定下婚礼的日子,那时他就已经开始担心香烟会不会买不到,又怕我们买到假的,就自己去联华超市买,说连锁店东西比较放心一点。
销售说过的一些细节,他比较在意的都会记下来,问我们这个跟进了吗,那个跟进了吗。他喜欢打提前量,会说你们还有大概一个月办婚礼,酒店订了吗?婚车他们几点到哪里,你们跟他们说了吗?作为小辈的话,那时候其实不懂得长辈的这些唠叨,有时候还会觉得你怎么这么啰嗦,现在想听到这些啰嗦也听不到。
我爸不会一直给自己买新衣服,都是穿到旧了破了不舍得扔的。我有给我爸买一些衣服内裤袜子,前年给他买的那些羽绒背心,一直到他去世,我在他衣柜里翻到还是新的,都没穿过。
他念旧,以前用的一个很小的诺基亚手机一直留着,虽然里面什么都没有。出事那天我过去,那个手机居然还是有电的,就放在他床头。他用的智能手机是我跟母亲买了新的,旧的给他用的,一个手机做生意的时候架在车上,另外一个手机联系自己家里人。
我跟我爸基本上每天都打电话,但是他打给我的要比我打过去的多,他在微信上看到什么事情都会分享给我,有什么想法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也不管我在做什么。有可能我在上班很忙的时候,他啪一个电话打过来。那时候我也可能会有些不耐烦,和他说你打电话有事儿先微信上说,如果是急事再打过来。
然后他每次要跟我打电话的时候,都会先微信上问我,说你现在方便吗?方便的话通个电话。他们老一辈打字也不快,可能在他们的观念里面联系人就是打电话。
父子疫情期间的聊天记录。
我父母当年离婚了,但在我眼里也是一家人,虽然他们住的地方不一样,平时也会互相关心,我母亲知道父亲喜欢喝乌龙茶,会定期给他买一些。疫情期间,我父亲也去给我母亲送物资,上海之前很难抢菜,他会拿家里一些菜给我妈送去。我拿到他手机的时候看到通话记录,基本上他每天都有跟我还有我妈联系。
我现在一空下来,脑子里想的都是他。
印象比较深的还是2020年在家里给他过生日。父亲生日都是自己家里随便吃吃饭,我前年想总归我赚钱了,得孝敬一下爸爸,想给他一个惊喜,特别我知道他身体不好,他平时自己喜欢吃点甜食,我就给他买了个蛋糕送过去,他还蛮感动的,然后还给他拍了照片,唱生日歌,那些照片我都留着,他不喜欢拍照,觉得自己面色不好拍出来不好看,但是(那次)我“逼”着他拍了。
父亲生日时拍的照片。
我有点后悔没能多给我爸再打两个电话,再见他两面。我们公司发了物资,本来还准备给他送几包他爱吃的榨菜过去,也还没送成。
最遗憾的还是他没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其实他还给自己买了双崭新的皮鞋,准备留了当天穿的,连快递外面包装都没拆。我们要帮他换衣服的时候,没在意到他快递里的鞋子,我拿了自己一双只穿过几次的皮鞋给我爸换上了。
我这两礼拜想的最多的,就是如果他还在的话,我肯定是要去看看他,我一直觉得他去世这件事情就像做梦一样。但如果说真的接受现实,我还是想说希望他在天堂没有病痛,希望他能够多想想自己的感受,多照顾自己。
,他穿着医院的裤子,上身一件薄的毛衣,再加一件他自己的两用衫。我就一直握着他的右手,两个手捧着,我的手很热,他手很冰,我想给他再暖起来。医生还给他戴着口罩,怕他感染病毒会传播,其实我爸是阴性的,我就把口罩脱掉,摸摸他的脸颊,从抢救开始昏迷到去世,他一眼都没有睁开过。
最后我跟他说,我们照顾好自己,总归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我父亲的亲生父亲在他初中的时候去世了,我说你能见到你自己的父亲,我将来肯定也有一天要来见你。
我给我爸换上了他本来要穿着出席婚礼的西装,这套西装是我的,因为他自己几套西装都旧了,(之前)说借我的西装穿一穿,我说好的。他有一件非常喜欢的白色衬衫,我给他穿上了,给他打了新买的领带。我想儿子穿过的西装送你最后一程,你在那边也有一个留念。
我最后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爸爸我走了,这是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