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来，全网都在寻找一头大象。就连艺人陈乔恩、舒淇、陈学冬等人也帮着找。
在人们转发的视频中，一头胎毛未褪的憔悴小象，顶着烈日，用鼻子卷起口琴卖力地吹着，腿脚上的铁链却牢牢束缚着它，一曲吹罢，它却无法离开。
它是谁，它从哪来？它最终应该到哪去？当这些问题逐一被解答，了解到相关法律并不完善后，关注其命运的人们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境遇中。
视频截图
和其他“无解”的消息不同的是，人们显然不愿让这头大象从“热搜”上轻易下去。
“至少，要看到它回家。”
从“公主”到“艺人”
2016年3月，莫坡怀孕22个月后，诞下了一头雌性小象。
在它百日的时候，昆明动物园为它策划了派对，前来参加排队的不仅有市民、游客还有大量媒体。
次年，即将年满一岁的小象通过公开征集筛选后，得到了“莫莉”这个名字。参与筛选的专家表示，希望它“以后能像茉莉一样纯洁迷人，健康成长”。
莫莉一岁“生日派对”。图/视频截图
在它一岁生日当天，饲养员用象草、苹果、西瓜、香蕉、胡萝卜等食材为它制作了“生日蛋糕”。
在双亲莫坡与中波以及无数摄像机和观众的陪同下，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大生日会呈现在世人面前。
2018年，昆明动物园发布消息表示，为了“调整血缘”，决定从河南省焦作沁阳市天鹅湖生态园引进一头雄象“九班”，莫莉作为交换“肩负着亚洲象种群建设的特殊使命”，在交换时，昆明动物员相关负责人曾公开表示，为了莫莉更好地适应新环境，早在半年前，饲养员便开始训练它不再食用莫坡的乳汁，并进行过一系列的进笼训练，包括拴脚链等。
此后的几年间，有关莫莉的消息甚少，直到去年有动物爱好者曝光出疑似莫莉参加动物表演并且受到虐待的视频。
在视频中，莫莉学会了画画、转呼啦圈、吹气球、吹口琴和倒立。它的脚被铁链拴住，甚至还会被驯兽师用象钩牵引。
人们愤怒了，曾经被我们捧在手心的“公主”，怎么因为“调整血缘”就沦为了走穴的“艺人”？作为珍稀野生动物的亚洲象莫莉，它本不应该有这样的生活。
供游人骑乘的小象莫莉。图/视频截图
2021年9月，《云南政协报》联系到昆明动物园，经过相关人员辨认后确认，网友发布的视频中进行表演的小象，确为小象莫莉。
在那次采访中，昆明动物园表示，与沁阳天鹅湖生态园交换种源，是基于种群发展的考虑，属正规合法行为。当时具有资质的双方达成协议后，即向国家林业局申请行政许可，在获得了国家林业局正式的行政许可的批复后，进行了公象“九班”和母象“莫莉”的交换。
按照交换协议约定，当两头象安全抵达目的地，交换完成后，两只动物的所有权就已转移到对方的手中，各自只能对自己园内所有的动物进行饲养管理。由于沁阳天鹅湖生态园方属于独立法人，昆明动物园方并无权对对方的饲养管理流程进行建议或者要求，也没有权利将小象莫莉接回昆明。
小象莫莉回不了家了。
很快，焦作市林业局相关工作人员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也表示，曾派出技术人员调查，结果与网传情况不一致，不存在虐待小象的情况。
沁阳市和生森林动物乐园法定代表人史保东接受采访时也表示，让大象吹气球、站立等演出是让动物进行“正常的行为展示”，并不是虐待动物。
在今年4月28日，“凤凰网旅游”实地探访了河南焦作沁阳和生森林动物园，小象莫莉并未如网上所说在室外等待商演。
“凤凰网旅游”采访当天，在园中恰好遇到了受河南省林业局委托，来公园调研检查的河南省动物学会、郑州市动物园等单位的专家学者。
当日，专家对“凤凰网旅游”表示，“小象莫莉发育状况正常，没有发现明显外伤，精神状态良好、表情优良，生态习性非常符合大象正常的生态习性，没有人工条件下的异常行为。”
小象莫莉的故事，仿佛在此就将画上一个句号，但是关注其命运的人们，显然不愿接受这个答案。
它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莫莉近照。图/视频截图
行为展示和动物表演
“即便是最新的视频中，小象莫莉的状态正常，也并不能证明它在此前没有受过因为动物表演的训练而造成的伤害。”国内某公立动物园相关负责人安园长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在安园长看来，小象莫莉公开信息中，有这样两处问题值得思考。
其一，基于种群交流调整血缘的交换活动，为什么要交换一个不足2岁的幼年亚洲象？
“由于各地的技术条件影响，部分动物的繁殖水平和条件有差异，为了物种延续和血缘优化，各地动物园都会有一些动物交换和合作繁殖的计划。曾经以交换为主体，而随着各地条件水平的提高，合作繁殖慢慢增多。”
“和直接交换不同，合作繁殖则是由需要繁殖的双方分别提供雌、雄两个个体进行繁殖，按照不成文的约定，合作繁殖产下的幼崽，第一胎将会留给母方动物园，第二胎则会留给父方动物园。”
“也存在直接交换动物个体的情况，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要求就是，大部分交换都会选择成年体或者亚成年体的动物，而非幼年体，尤其是亚洲象，幼年体的交换需要非常谨慎，因为亚洲象是稀缺资源，容不得马虎。”
云南大学生态与环境学院教授、亚洲象研究专家陈明勇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亚洲象怀孕时间较长，约为2年，哺乳期根据个体情况不同，观测到的个体最长可达5年。在1岁之内，由于幼年小象还没有长牙，是完全依赖母乳存活，1岁之后才会慢慢地母乳和食物交替食用，“在野外的1岁幼年小象如果和母亲的象群走失，基本上是无法存活的状态。”
“亚洲象一般在10-15岁进入性成熟期，性成熟后，每年会有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进入发情期，在人工饲养的环境中，成年雌性亚洲象可以在哺乳期中再度怀孕，而在野外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关于小象莫莉的问题，因为我没有调查具体情况，所以我并不能做出分析和结论。”陈明勇说。
除了离开母亲的年龄受到业内质疑之外，动物表演是否可以界定成为“自然行为展示”则是更令业内关注的第二个问题。
“我觉得将动物表演称作自然行为展示，这样的说法有些无耻。”安园长表示。
“什么叫自然行为展示？岩羊在悬崖间跳跃、豹子在树林中上下穿梭、牛椋鸟站在长颈鹿身上捉蜱虫，这些叫做自然行为，和自然行为相对的叫做刻板行为，大象摆头、老虎转圈都属于刻板行为。”
简单来说，动物会在自然界生活中展现出来的状态才叫自然行为展示，吹口琴、倒立、画画，显然不是亚洲象会在自然界生活中可以展现出来的状态。
小象莫莉练习倒立。图/视频截图
安园长介绍称，在成熟的规范的动物园中，同样也会对动物进行行为训练，而这种正规的训练是一种“正强化”的方式，而动物表演则往往采用的是“负强化”的方式。
动物园之所以要对动物进行行为训练，是希望它们能在日常身体检查过程中，不需要大网捕捉、物理或者化学的方式保定，这是一种动物福利的体现。根据不同的动物，采用的正强化的方式也不同，食物、言语、抚摸都可以成为鼓励的方式。
“正强化的做法就是，鼓励做对的事情，而忽略做错误的事情，直至做对成为条件反射。而动物表演的负强化则是通过殴打、呵斥、不给食物的方式面对动物做错误的事情，最终通过恐惧和饥饿完成条件反射。”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公众之所以这么愤怒，并不仅仅因为小象莫莉成为走穴的演员，更重要的是，它经历的这些负强化训练的过程，会对其造成负面影响。”
“任何一种动物，都不应该接受这样的行为训练，国内的动物园部分已经停止了与动物表演者的合作，在业内看来，动物表演是有悖伦理的存在，在动物园承载着公众科学教育的功能下，更不应该展示本不属于动物自然行为的表现，以此牟利。”安园长说。
法无禁止皆可为？
在小象莫莉的风波中，它的动物表演经历，显然是最令人动容的故事。
“睡粪堆、吃西瓜皮、脚腕被铁链划破流血、恐惧的眼神、颤抖的身体……”小象莫莉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赚足了关注者的眼泪。
陈乔恩微博截图
既然不符合动物自然行为，有悖伦理，为什么动物表演依然存在，是因为截至目前，我国并未针对动物表演有系统完善的立法。
早在1950年我国就颁发了《关于稀有生物保护办法》，开启了新中国野生动物保护的先河。1988年，全国人大常委会又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后于2004年修订)，为野生动物提供了相对完善的法律保护。
中华人民共和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颁发了建城〔2010〕172号文件《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意见》中规定“各地动物园和其他公园要立即进行各类动物表演项目的清理整顿工作，自本意见发布之日起3个月内，停止所有动物表演项目”。
同时，《意见》还规定“禁止将动物园、公园动物展区、动物场馆场地或园内动物以租赁、承包、买断等形式转交给营利性组织或个人经营。存在上述问题的动物园、公园要限期整改，尽早恢复动物园的公益性质”。
由国务院批准、原林业部和农业部发布施行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显示，亚洲象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第二十六条规定，人工繁育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应当有利于物种保护及其科学研究，不得虐待野生动物。
但《意见》终究不是法律，只要动物园和马戏团有相关合法完善的手续，从法律上就不违法。虽然《野生动物保护法》将虐待野生动物列为禁止性行为，但没有写明何种情形属于虐待野生动物，也没有规定相应的法律责任，因此在对相关责任人进行问责、处理时，缺乏具体的参照。现有法律法规中尚且存在空白。
“动物表演，本质上传递了错误的价值观，身怀绝技、聪明听话、能模仿人类行为这本身违背了动物的特点，人们应该欣赏动物的自然行为，而不是让动物成为取悦自己的玩物。”安园长说。
在目前法律仍不完善的情况下，小象莫莉和其他因动物表演而受到伤害的动物好像无法改变命运，但很多人不这样认为。
大量关注小象莫莉的群体，仍然在社交媒体上奔走相告，大声疾呼，其中不乏社会组织。
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中国绿发会）秘书长周晋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说：
“小象莫莉的事情一定会有个完美的结果，我们现在离这个结果还有50%的路程。”
为如实掌握“莫莉”及其他亚洲象情况，及时制止并防止野生动物遭受虐待，中国绿发会向云南省、河南省野生动物主管部门，及涉事河南焦作沁阳和生森林动物园、沁阳市天鹅湖生态园、昆明圆通山动物园等有关单位发出信息公开申请。
同时，为促使相关部门依法开展野生动物保护行动，中国绿发会向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出相关信息公开申请。并于2022年向全国“两会”提交建议，建议全国人大常委会对《野生动物保护法》中“不得虐待野生动物”的条款进行立法解释。
很快，昆明动物园书面回复中国绿发会称涉及商业秘密，不同意公开相关信息。莫莉所在的河南焦作市、沁阳市动物园均没有进行回复。
在周晋峰看来，文明是个很宏大的概念，而生态文明最核心的内容就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工业文明中，人与动物的关系就是吃它、用它、拿它取乐赚钱，但生态文明中，不应再奴役它，利用它。工业文明中我们犯下的错误，需要在生态文明的建立过程中，转变和弥补。在这个过程中，新文明、新伦理、新道德、新法律都需要重新学习和认识。”
“我们发出信息公开申请，对方竟然可以以商业机密为由拒绝公开，这让我们感到有些费解，企业可以因为赚钱来侵占和拒绝公共环境利益，和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愿望么？”
“在小象莫莉的事件中，即便是最初的交换符合法律要求，但是在它后期的走穴过程中，相关的审批、运输在我看来仍然是有违规和监管缺位，这些问题都需要纠正和彻查。”
周晋峰认为，小象莫莉一次又一次成为公共话题，是公众对于生态文明的一次觉醒，随着讨论的深入，人们对于动物的态度发生改变，最终对科学伦理和生物伦理有了再思考和再认识。
“所以我才说，小象莫莉的事情上，我们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周晋峰说。
小象莫莉事件发酵过程中，有不少人拿出国外的案例试图说服周晋峰：“你看国外也没有立法禁止动物表演，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
“当今中国，在全球生态文明的建设过程中，不仅是重要参与者、贡献者，还是引领者。在生态文明建设和动物保护的过程中，我们不需要去和他国比较。”
受访中，周晋峰表示，“我们一定会持续关注小象莫莉的情况，最终解救它，带它回云南。”
盲人歌手周云蓬从小患有严重眼疾，为了治病整个童年都奔走在各大城市的医院间，9岁那年还是彻底失明了。
他曾回忆，留在自己瞳孔记忆中最后的印象是，动物园中的一头大象在用鼻子吹口琴。
多年过去了，小象莫莉用自己的经历证明，我们不再需要一头会吹口琴的大象。